當日安平公主在信王府中落水,又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柳予安抱上來的消息隻一夜的功夫便在燕京城中散播了開來, 起先說道的也不過是那些來參加宴會的士族門第…卻也不知怎得, 等到翌日清晨, 這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卻仿佛都知曉了這個消息似得。
那些酒樓、茶館的說書先生更是編了戲折子開了場子, 把這兩人連帶著霍令儀一道編進了這折子中去去, 隻是礙著三個人的身份另化了彆名。
可但凡是聽過的,哪個不知道這折子裡的故事說得正是那三人?
如今這滿城流言蜚語卻是說什麼的都有, 隻是在說起信王府這位霍家長女的時候難免道一聲“可惜”。
如何不可惜?
燕京城這個圈子其實要真說起來也委實算不得大,那些個士族門第自是知曉這霍家女和那位柳世子是從小一道青梅竹馬長大, 隻等著信王爺這三年喪期滿就要把那婚嫁之事定下來。
可誰也沒想到,這事到如今卻會出這樣一樁事。
偏偏這樁故事中的另一位還是天家貴女,任憑你往日如何的郎情妾意,真碰上了這皇權,卻還是得儘數化個虛無。
…
大觀齋。
越近隆冬,這天也是當真越發冷了,即便這屋子裡門窗緊閉, 可那股子陰冷仿佛能透過那些縫隙打到屋中…好在屋子的四角皆擺著炭火, 霍令儀的身上還蓋著一條白狐毯子,倒也免去了那絲絲陰冷。
這會已是午後時分,大抵是要下雨的緣故, 那外頭的天色還是有幾分灰蒙蒙的樣子…霍令儀穿著一身短襖坐在軟塌上,手裡頭是握著一本冊子,這會正彎著一段脖頸翻著手中的賬冊。
如今越近年裡該做的事還有許多,偏偏祖母身體尚還有恙, 母妃又在昆侖齋伺候,因此這府中的一乾事物自然也隻能全權由她來管。
好在她接手家中事務也有一段日子了,雖然忙活,倒也不是沒有頭緒。
簾子被人打了起來,漏進來外頭的幾許冷風。
霍令儀耳聽著那比起舊日要稍顯沉重的腳步聲,她也未曾抬頭,隻依舊翻著手中的賬冊,口中卻是說了一句:“誰惹你生氣了?”
紅玉聽聞此言,步子卻是一頓,隻是也就這麼一會功夫,她便又重新朝霍令儀邁了過去…她把手中的湯茶放到案幾上,跟著才悶聲說道:“您都不知道外頭那些人如今都在說什麼話。”
她這話說完,原先剛平的氣便又起了幾分。
她素來就是個直性子,隻是早先被霍令儀拘著一段日子才乖巧不少,可如今想著先前聽到的那些話,紅玉心中的氣卻是怎麼也藏不住,連帶著那張嬌嬌俏俏的麵上也是一副沒好氣的模樣。
霍令儀聞言倒是掀了眼簾朝人看去一眼,她把手中的賬冊一合,而後是取過一旁案幾上的湯茶用了一口…她的麵上依舊沒什麼變化,連帶著聲調也是素日的模樣,等將將用了兩三口才開口說道:“哦?他們說了竟惹得你這般生氣。”
紅玉見她問,紅唇一張一合,似有許多話要說…
隻是眼看著霍令儀還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一時卻也不知從何開口。
她重新埋了頭絞了手中的帕子,口中這才跟著一句:“他們說柳世子要娶公主了,還說您…”她說到這卻是未再往下說,隻是抬了臉朝人看去,口中的聲調也跟著降了幾分,卻是問著人:“郡主,柳世子真得會娶公主嗎?若是她娶了公主,那您,您該如何是好?”
她是霍令儀身邊的大丫鬟,心中也早就拿柳予安當未來姑爺看待…
偏偏如今卻生出這樣的事來。
若是柳世子真得娶了安平公主,那郡主日後該怎麼辦?她想到這一雙眼眶便又紅了幾分。
霍令儀聞言一時卻未曾說話,她隻是低垂著一雙眉眼捧著手中的茶湯慢悠悠地喝著,等到這腹下漸暖她才把茶湯擱在了一旁的案幾上,跟著是握了一方帕子拭了拭唇邊的水漬。而後她才抬眼朝人看去,待瞧見紅玉麵上的幾許不甘和委屈,她的心下是又歎了口氣,口中卻依舊平聲說道:“你心下不是早已有答案了嗎?”
其實那外頭的人說著什麼,霍令儀又豈會不知?
就連那燕京城中的流言蜚語,杜若早先也已與她稟過了…事情遠比她預想得還要轟動。
這也難怪——
從來這男女之間的事,不論是什麼時候,都是旁人茶餘飯後最易說道的事…何況這故事中的三人也不是那默默無名之輩,這般說道起來自然是越發有幾分滋味。
霍令儀想著先前杜若與她說得那些話。
昨兒王府中發生的事大抵都未什麼差漏傳到了外頭。
眾目睽睽之下,柳予安抱著周承棠上來,無論如何也賴不掉一個“肌膚相親”之名…隻是那外頭的說書先生大抵都生著一張好嘴,你來我往得卻是把這樁事偏又多添了幾分旁的滋味,傳到眾人的耳中自然又讓這樁事多生了幾分彆樣的味道。
如今那外頭版本也有不少花樣——
有說“這柳家郎君英雄救美的”、自然也有說“這柳家郎君貪慕權貴的”,另外便是什麼“兩美爭一郎,霍家女傷心退場”、“周家女心慕柳家郎,使計蒙人相救”…這一樁又一樁的,從那些人的口中說出來,倒真是顯得纏綿又繾綣。
其實這些故事裡雖然底子沒變,可那些情情愛愛的故事終歸是添了幾分虛的。
可這世間的人又哪裡會管這些?
他們從來都隻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或者可以說相信他們自己所相信的。
前世她被柳予安在新婚之夜拋棄之後又嫁給李懷瑾,外頭的那些人不也是說她“水性楊花,隻怕是私下早已勾搭了李懷瑾,這才在新婚之夜被夫君所拋棄…”霍令儀想到前世這些事的時候,一直平靜的麵容終歸還是掀起了幾分波瀾。
這世間傷人的除了那些刀槍利器,還有這蜚語流言。
刀劍不過是傷人身,可這蜚語流言卻可以在無形之中把人的心和身都一道傷個乾淨透徹。
可周承棠和柳予安呢?前世他們一個是天家貴女,一個是當朝權貴…被天家所賜婚的時候,整個燕京城中都是一片恭賀之聲,直把這二人誇得是天上有地上無。
而如今…
如今她要讓這兩人一生一世都牽扯在一道,更要讓他們這一世都處於這些流言蜚語之中。
她要讓他們時時刻刻都記得,他們的結合是如此的不堪。
此後不管這歲月過去多久,不管他們夫婦如何和睦,可但凡旁人提起這事,那終將會成為他們心中的一根刺…天家又如何?任憑你有再大的權力,也遮蓋不住這世間的流言蜚語。
如鯁在喉。
這是她送給他們的頭一份禮物。
紅玉一直埋著頭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霍令儀麵上的情緒,就如先前郡主所言,其實她的心中哪裡會沒有答案?就是因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才會在旁人提起這些事的時候越發生氣。
那是柳予安啊,是從小和郡主一道長大的人,是原本她要喚作“姑爺”的人…
偏偏生了昨兒個這樣的事,不管他和郡主往日有多少前緣如今卻也隻能化為虛無。
紅玉想到這,心下還是有些掩不住的難過。她握著帕子抹了把濕潤的眼眶,卻是過了好一會功夫才終於抬了臉朝人看去,她的麵上有些低落,就連聲音也因為心頭的滯悶跟著低沉了不少:“郡主,當真沒有辦法了嗎?也許,也許,柳世子會抗旨呢?”
是了——
柳世子和郡主的關係這樣好,也許他會抗旨不遵呢?也許,也許他會非郡主不娶呢?
紅玉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閃著幾分耀眼的光彩,就連握著帕子的手也多用了幾分力道…仿佛她所說的那些真得會發生一樣。
霍令儀看著紅玉閃耀著光彩的眼睛卻是什麼都未曾說,她往後又靠了幾分,修長而又如白玉般的指根就放在那白狐毛毯上…她未再看人,隻是抬了一雙瀲灩的桃花目朝那高案上擺著的香爐看去,檀香嫋嫋,隻是升於半空卻又消了乾淨。
屋中就這樣,許久都未曾有人說話。
卻是過了好一會功夫——
霍令儀才終於開了口,她的麵上依舊是平靜的,聲調卻還是忍不住低沉了幾分:“你錯了,他不會的。”她仍舊看著那檀香,喉間卻是漾出了一聲綿長的歎息,柳予安怎麼可能會為了她得罪天家?
那個人從來都是狼子野心,他心中對權力有著怎樣的渴望…
她比誰都要知曉。
也許如今的他會有片刻的傷心、會有一瞬的難過,可他最終卻還是會選擇放棄她…這就是柳予安啊,好在以後她和他終究沒有什麼關係了。
…
文遠侯府,正堂內。
文遠侯柳開庸與馮氏坐於上位,柳予安便站在屋子的中央,屋中的丫頭儘數都被趕了出去…大抵是因為無人說話的緣故,這正堂便顯得格外的靜謐,倒是有寒風打過窗外的枯枝傳來幾許聲響,隻是也不過是給這正堂又多添了幾分沉重罷了。
柳開庸看著底下沉默不語的長子,終歸還是開了口:“咳,我聽說你昨天救了那安平公主?”
這事還是早間他聽府中下人說起的。
柳開庸想到這,麵色便又黑沉了幾分,就連聲音也跟著沉了些許:“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知和為父說道一聲?”
那可是公主啊,皇家唯一一個公主…他的確不希望這個長子實力強勁,長子的實力越強,他這個做父親的在府中也就越發沒有話語權。所以上回秦氏說起那事的時候,他心中的確是動了心思,如今霍安北雖然沒了,可霍家的勢力卻還在,與其讓長子如虎添翼,倒不如把這些給了次子。
次子如今年紀尚幼,又素來由他一手帶大,這個中的情分豈是柳予安可比的?
何況——
次子比起長子可容易把控得多。
可是現在柳予安所麵對的卻是天家的女兒,他們大梁唯一一個公主,要是柳予安真能娶了那安平公主,那日後他就是皇帝的親家…從此這燕京城中,還有誰敢小瞧他、小瞧文遠侯府?保不準皇帝還會賜他一個一官半職,或者賜他一個公爺的身份?
柳開庸隻要想到這便覺得心下翻湧連帶著身子也有些飄飄然,卻是說不出的激動。
隻是——
柳開庸等了許久也不曾見柳予安答聲,他抬眼朝人看去便見柳予安還是先前那副低垂著頭默聲不語的樣子。
他心下原先的激動消儘,轉而是化為幾分怒氣。
這個不孝子!
還沒當上駙馬呢就敢跟他擺起架子了!
他剛想如往日一般斥責過去,隻是想著這樁事便又強忍了那股子氣。
柳開庸取過一旁放著的茶盞用了一口,等平了心下的氣才開口說道:“不管你心中是怎麼想得,如今這事鬨得滿城風雨,天家雖然還未說什麼,可咱們卻不能不行動。”他這話說完是把手中的茶盞落於一側,跟著才又繼續說道:“這樣也好,一個公主可比一個郡主值錢多了,你準備準備等明日就跟天子去說,你要求娶安平公主。”
馮氏耳聽著柳開庸的話,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隻是她終歸也未說什麼。
且不管柳開庸這話說得是如何的俗氣,可那話中的意思卻是對的,如今這事鬨得滿城風雨,天家雖然未開口,可他們柳家卻不能不做些什麼?若不然真惹怒了天家,他們柳家可擔不起這個罪責。
何況——
柳開庸先前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
以往她總覺得霍家不錯,這大梁唯一一個異姓王,又得天子寵信…即便如今霍安北沒了,可隻要如今的天子還在一日,這霍家就不會倒。可如今想想,這霍家其實也沒多少好,王妃柔弱、世子年幼,上頭還有個昏聵中庸的老夫人,底下還有個虎視眈眈的妾氏,隻怕這日後不太平的事還多著呢。
現在好了,若是信芳娶了安平公主,那他就是大梁唯一一個駙馬爺。
那她以後也就不必再擔心什麼了,什麼秦氏、庶子,就連柳開庸也得對她娘倆恭恭敬敬對待著呢。
馮氏想到這,心下也免不得起了幾分波瀾。她看了看柳予安見他依舊默聲不語,便擰頭朝柳開庸柔聲說了話:“這事發生得太過突然,想起信芳還有些未曾回過神來…侯爺不若先回去?讓妾身再好生勸慰他下。”
柳開庸聞言倒是朝馮氏那處看了一眼,見她眉目柔和、聲音款款的,倒也難得給了她一個好臉。
他輕輕“嗯”了一聲,口中是跟著一句:“既如此,那爺就先走了,你好生勸一勸他,彆讓他犯了不該犯的糊塗…”等這話一落,他才又握著馮氏的手捏了一捏,柔了幾分聲調:“爺就在你屋子裡等你。”
馮氏強忍著心中的抵觸未曾把手抽回來,眉目卻是帶著笑,口中也是一片柔意:“妾知道了。”
柳開庸見她這般,心中更是舒暢,他也不再多說什麼徑直往外頭退去。
等到那簾子一起一落,再也瞧不見柳開庸的身影,馮氏才握著帕子擦拭了一回被柳開庸握過的手背,而後她才抬了臉朝柳予安看去…待看到柳予安自打進來後就一直沉默著的麵色,她的心下還是忍不住化開一聲歎息,口中卻還是輕聲勸解著人:“事到如今,信芳,你就認了吧。”
柳予安聽到這一聲,終於還是抬了臉。
屋中光線昏沉,唯有幾道光芒透過那木頭窗欞打進屋中,隻是今日本就不是一個好天氣,那光線打在柳予安的身上卻是越發讓他顯得晦暗不明。
他素來溫潤的麵容大抵是一夜未曾睡好的緣故而顯得有幾分頹敗,就連聲調也有幾分喑啞:“母親,我不想娶安平…您知道的,我喜歡晏晏,從小到大我喜歡的隻有晏晏,我要娶的也隻有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