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看著柳予安這般,還是忍不住擰了一雙眉心。
她自然希望信芳事事順遂、樁樁順心,可是…身為男兒又豈能如此看重這兒女私情?
馮氏想到這,先前柔和的麵色也低沉了幾分,就連聲調也微降了些許:“皇家未曾下旨,那是給你、給咱們柳家留了麵子。安平公主當眾被你抱上來,這事若是瞞住了也就算了,可如今燕京城中滿城風言風語,你覺得皇家對咱們的縱容能有多少?”
她說到這看著柳予安驟然又蒼白幾分的麵色,終歸還是有些不忍,她輕輕歎了口氣,跟著才又繼續說道:“若是真得等皇家發了話、下了旨,信芳,這其中的意思也就變了…你可明白?”
柳予安自然明白,他素來就通權謀,哪裡會不知道如今皇家不言不語這是給他留了麵子,等著他親自去說。
這樣一來——
無論是柳家還是天家,雙方都能開懷。
這些他都知道,可他不想——
他不喜歡周承棠,他喜歡的隻有晏晏,要娶得也隻有晏晏!
柳予安合了眼睛,袖下的手仍舊緊緊握著,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認了命,不甘心就這樣娶了周承棠…更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晏晏。屋中無人說話,外頭的風聲卻是越發響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開口說道:“您讓我想想吧。”
等這話說完,他也不等馮氏開口便轉身往外走去。
馮氏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搖了搖頭。
沒一會功夫,簾子便又被人打了起來,卻是芷湘走了進去,她朝馮氏打了一個禮,口中是跟著一句:“夫人,世子往外頭去了…”等這話說完,她一麵是替人又重新續了一盞熱茶,一麵是擰著眉心低聲說道:“奴瞧世子的麵色,不像是會同意的樣子。”
馮氏接過她遞來的熱茶,等用了一口後便握於手中。
她擰頭看著那覆著白紙的窗欞外頭的天色,仍舊是灰蒙蒙的一片…半響之後,馮氏合了眼睛,聽著外頭那寒風壓過枯枝,而她輕聲說道:“不,他會同意的。”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麼性子,她比誰都要清楚。
…
柳予安一路往外走去,他心中有氣,步子自然也邁得大…侯府眾人隻虛虛看到他一個身影還未等請安,便見他已遠去了。等至那影壁處,他還未曾上馬卻聽到一個聲音:“大哥急匆匆得這是要去向天家提親嗎?”
這個聲音——
柳予安的步子一頓,就連麵色也僵了幾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才轉身朝身後看去,不遠處的地方正站在一個華服少年郎,他如今也不過十五、六的年紀,頭戴白玉冠,身穿錦華服,即便寒冬臘月,手中也如舊日那般握著一把折扇。
他的麵容俊秀,一雙眉眼卻透著一股子風流味…
正是府中的二公子、他的二弟,柳予殊。
柳予殊見他看來,麵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幾分,他邁步朝人走來,而後是與人拱手一禮,口中是又跟著一句:“恭喜大哥了,以後咱們府裡就得多個公主了,大哥日後這世子的位置也能越發牢固了。”
他這話說完卻又多了幾分哀歎:“隻是可惜了我那位前嫂嫂。”
柳予殊不聽人答,便又朝人走近了幾步,等到柳予安跟前,他才又壓低了聲音在人的耳邊說了一句:“大哥為了這世子的位置,真可謂是費儘心機。”
柳予安一直未曾說話,聞後言也隻是淡淡朝他瞥去一眼。
小廝已牽著馬匹過來,柳予安翻身上馬,臨走的時候卻是居高臨下得看著柳予殊…他的麵容是從未顯露在人前的淡漠,連帶著聲調也要比這寒冬的冷風還要凜冽幾分。他就這樣看著柳予殊,等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說了話:“柳予殊,你算個什麼東西呢?”
等這話說完,他也不再理會人。
手中的韁繩在半空甩起落在馬上,馬兒吃痛立時便往外跑去。
柳予殊看著他遠去的身影,俊秀的麵容一沉,握著折扇的手更是又多用了幾分力道…柳予安!身邊的小廝看著他黑沉的麵色忙上前勸慰,隻是還不等小廝開口,便被柳予殊狠狠踹了開去。他那雙風流目仍舊一錯不錯得看著柳予安的身影,口中是緊跟著一句:“好你個柳予安,咱們走著瞧!”
等到瞧不見柳予安的身影,他才轉身離去。
…
霍令儀終於把手中的賬冊閱好了,她剛想起身去外頭走動一回,便見懷寧握著一道折子在一旁猶豫不決的樣子…她心下微動,卻是取過一旁的茶盞又用了一口熱茶,而後才淡淡開了口:“誰送來的?”
懷寧聽她發問,這才邁了步子走了過去。
她朝人先打了一禮,而後是低垂著一雙眉眼低聲與人說道:“先前門房送來的,說是,說是柳世子遣人急送過來的。”
霍令儀先前心中大抵已有幾分知曉,因此聞言也就未說什麼…她隻是看著懷寧手中緊握著的折子,卻是過了有一瞬的功夫,霍令儀才落下了手中的茶盞朝人伸出手:“拿過來吧。”
“是…”
懷念彎著腰身把手中的折子奉到了人手上。
霍令儀接過折子卻也隻是看了一眼,便把手中的折子一合擱在了茶案上…折子裡頭也未寫什麼話,隻是邀她在城郊的楓林相見。她合了一雙桃花目,修長的指根在那折子麵上輕輕敲擊起來,等了半響,她才開口說道:“你讓人去準備馬匹,我出去一趟。”
“郡主…”
懷寧聞言卻是忙抬了頭,輕聲勸道:“如今天色昏沉,怕是要下雨…”何況如今外頭風言風語的,郡主此時出門保不準又該聽到那起子閒話了。
霍令儀聞言卻隻是搖了搖頭,聲音也依舊很淡:“你去準備吧。”
隻當去做個了斷吧。
懷寧見此也沒有辦法,隻好輕輕應了“是”,跟著便往外頭吩咐去了。
…
霍令儀此去並未讓任何人跟著,她隻身一人騎馬往城郊而去…
此時天色昏沉,大抵是要下雨的緣故,燕京城的街道並無多少人,自然也未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李懷瑾卻是瞧見了,他正在茶樓用茶,眼看著街道上那一閃而過的紅色身影,眉心卻是忍不住一皺。他的位置正是開闊之地,自然能把那人的身影攬於眼中,如今四下皆蒼茫,唯有那一人一馬甚是鮮活。
他看著她身上裹著的紅色鬥篷,因為寒風而在半空劃開一條極美的弧度,而那上頭用金線所繡的牡丹花也在這半空中綻放開來。
隻是沒過多久——
霍令儀的身影便離開了他的視線。
陸機自然也瞧見了霍令儀的身影,他低垂著眉眼看了看李懷瑾的麵色,想了想還是低聲開了口:“昨日柳予安於信王府中救了安平公主,如今滿城風言道是柳予安要娶安平公主,想來霍家這位小主子…”
他後話卻未說全,隻是意思已有幾分明確。
誰不知曉這位扶風郡主和那位柳世子的關係,如今無緣無故被人搶了夫君,隻怕心中難免會有幾分不舒服。
李懷瑾聞言也未說什麼,隻是眉心卻緊皺著。
半響之後,他落下手中的茶盞,而後才淡淡開了口:“讓關山遠遠跟著,彆讓她出事。”
…
城郊紅楓林。
霍令儀騎馬至此處的時候,已是未時時分,比起那城中的昏沉天色,此處倒要顯得清明幾分。這裡她並不是頭一回來,無論是幼時,還是年歲越長,這個地方她每年都要來不少回…隻是以往大多是秋日時分,但凡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皆是紅色的,若在此處馳騁卻是說不出的恣意。
可如今已近寒冬…
這一眼望去不過是枯枝老鴉,端得是一片虛無。
不知是這一片虛無之色,還是念及舊日光景,霍令儀的喉間還是忍不住漾開了一聲綿長的歎息…一時之間,她也忘記下馬,隻仍舊坐在馬上眺望眼前這一片景色。
柳予安早在聽到馬蹄聲的時候便已轉過了身,他遠遠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女子,眼中還是忍不住閃過幾分癡迷。馬上的霍令儀如舊日一樣著一襲紅衣,紅衣烈馬,在這蒼茫天地之間她是唯一的鮮活。
他一步一步朝人走去,越走近便越能窺見她明豔的麵容、如畫的眉目…
等終於走到了霍令儀的跟前,柳予安便朝人伸出了手,他的眉目依舊是溫潤、清雋的麵容上也帶著笑,恍如舊日一般…而後他看著她,開了口:“晏晏,你來了。”他的聲音雖然因為一夜未曾睡好還有些喑啞,可他的聲調卻是極為柔和的,恍若怕驚嚇了人一般。
霍令儀也終於回過了神,她低垂著一雙眉目看著眼前的這隻手,一時卻未曾說話。她的手仍舊握著韁繩,脊背也依舊挺直著…大抵是故地易惹人緬懷,倒是令她也忍不住想起了那舊日裡的幾回光景。
隻是也不過這一瞬的功夫,她便回過了神。
霍令儀未曾把手放到柳予安的手上,隻是翻身下馬,等步子平平穩穩得落到了地麵…她拍了拍馬身才抬了臉朝人看去,口中是跟著平淡一句:“你找我來為了何事?”
柳予安看著仍舊懸於半空的那隻手,那雙溫潤的眼睛還是忍不住閃過幾分受傷的神色。可他終歸什麼都未說,他隻是收回了手負於身後,而後是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眼前人,卻是過了許久他才輕聲說道:“晏晏,我們已許久不曾到這處來了…”
“今日,你陪我走走吧。”
霍令儀聞言倒也未說什麼,隻是看著他點了點頭。
兩人便如舊時那般在這楓林之中走著,柳予安一麵往前走著,一麵卻是說起了舊日裡的事…那些舊日裡的光景總歸是惹人開懷的,柳予安說到那開懷之處,無論麵上還是眼中皆是忍不住漾開了一抹又一抹笑意:“你剛剛會騎馬的時候,身子還沒馬高,偏偏脾氣倔得很,隻說要與我比賽。”
“我想讓著你,你還不依…”
“到後頭我贏了,你卻又忍不住掉眼淚。”
柳予安說到這卻停下了步子,他側著身子朝人看去,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著,連帶著聲音也有些收緊:“晏晏,我們真得回不去了嗎?”他這話說完也不等人答,緊握的雙手放開改為握著她的手。柳予安用了全部的力氣把霍令儀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之中,他素來溫潤的目光此時卻閃著幾分瘋狂,口中是緊跟著一句:“晏晏,我們離開這兒吧,離開這個地方…到一個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地方去。”
“我們仍舊像以前那樣…”
“你不是一直都與我說想去看看外頭的光景嗎?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無論是天南地北我們都在一道…晏晏,你說這樣好不好?”
霍令儀是真得怔住了,她先前淡然的麵上此時是一片怔然。
她抬著臉怔怔得看著柳予安,看著他麵上從未有過的瘋狂和偏執,看著他眼中的祈求和期盼…一時竟然忘記了掙紮。她從未想到過會從柳予安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離開燕京?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柳予安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稀奇。
可也不過這須臾片刻——
霍令儀便低垂了眉眼,她信他至少此時此刻是真心實意的…至少在這個時候,他是真得想和她一道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那又如何呢?柳予安這個人骨子裡對權力的渴望大過一切,他可以為了權力拋棄所有,親情、愛情,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即便此時他是真心實意的,可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後悔今日做下的決定。
何況她早已不喜歡他了,既如此,她又為何要答應他?
霍令儀看著兩人交握在一道的手,卻是過了許久,她才淡淡說道:“柳予安,這世間之事最難不過兩字——”她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抬了眼簾朝人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強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二人又能逃到哪裡去?”
“這麼多年,你好不容易才坐上如今這個位置,日後前程必定無限,又何苦非要強求於此白損了這錦繡前程——”霍令儀說這些的時候一直都看著柳予安,自然也發覺了他怔忡的神色,她的麵上仍舊沒有什麼變化,心下還是化開了一道歎息。
她把自己的手從人的手中抽了回來,而後才又看著人淡淡說道:“等過了今夜,你便會想明白了…”
“晏晏…”
柳予安終於回過了神,他似是想再去握一回她的手,隻是還不等握到那片衣角,他卻先停住了。他任由那隻手懸於半空,任由寒風襲滿全身,他緊緊合著這雙眼睛,卻是過了許久,他的喉間才啞聲吐出幾個字:“如今這一切,是不是你所希望的?”
她所希望的嗎?大抵是的。
這段日子,她日日夜夜都在為與柳予安的婚事而算計,即便沒有今次周承棠的這回事,她也絕對不會嫁給柳予安。隻是她又為何要與他說呢?說了這些,讓他日後可以痛痛快快得攬著如花美眷,坐擁錦繡前程?
霍令儀低垂的麵上扯開一抹輕嘲,她未曾答,隻是屈膝與人一禮,口中是說道:“我與世兄相識十五載,日後怕是難以相見,便於今日把此話說全吧…我願世兄不管舊日,隻問將來,亦願你日後前程錦繡、歲月康健。”
等這話說完——
霍令儀便不再看人徑直轉身離去。
小道陡峭,而她的步子卻依舊沉穩,她的脊背也挺直著,有風拂過,霍令儀的裙角在空中翩躚起舞,在這荒蕪一片之中成了最明麗的一道光亮…柳予安,日後你的身邊會有如花美眷,會有錦繡前程,你想要的一切都會有,隻是年少時的這一段求不得,終歸會牽絆你一生。
前世你負我至斯,使我受儘人間苦楚。
今生我又豈能讓你真正坐擁如花美眷,享這歲月安好?
霍令儀仰頭看了看那昏沉天空,她什麼話都未曾說,隻是喉間卻還是忍不住漾出了一聲歎息…好在冬日風大,這一聲歎息沒一會也就消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