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齋。
如今已是十二月,林老夫人在床榻上連著躺了十數日又見宮中並未再下什麼旨意, 一直高懸的心總歸是落下了, 連帶著身子骨也總算是恢複了些…如今已至隆冬, 她披著一件厚實的襖子坐在軟塌上, 跟著把一旁放著抄寫的佛經交給霍令儀, 等又咳過了幾聲才又啞著嗓音與她說著話:“你去清明寺的時候,除了到你父王跟前, 也去佛前拜一拜多交些香油錢…近來咱們家中出了這麼多事,好在天子不曾怪罪。”
她這話說完便又咳了一聲…
霍令儀看著林老夫人這幅模樣忙把一旁擱著潤喉的茶水奉到了人的手上, 一麵是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順著她的氣,口中是跟著一句:“您放心,孫女明白,自會在佛前多磕幾個頭感念上蒼慈悲,這才免去咱們霍家的災難。”
林老夫人接過她手中的茶盞,連著用了好幾口,等到喉間潤了才開口說了話:“你知道就好…”
她這話說完便又抬了臉, 待瞧見霍令儀的麵容又想著自打家中出事之後都是晏晏在府裡前前後後打理著, 這才沒出什麼亂子。她想到這心下也難得開懷了幾分,連帶著聲調也跟著柔和了些許:“如今天色還早,你早些去也能早些回來, 沒得路上擁擠。”
霍令儀聞言是點了點頭…
她把那佛經握在了手中,似是想到一樁事便又擰著眉心開了口:“孫女還有一樁事要問一問您的意思,如今天家恩厚不曾怪罪,這又快到了年關…前幾日我聽伺候林側妃的丫鬟說她是因為想念三妹, 這病才一直不見好。”
她這話說完是輕輕歎了一聲:“說來也是,三妹到底年幼,如今一個人在那西山的莊子,雖說有婆子、丫鬟照顧著可難免也有些孤獨…您瞧要不要把她接回來與咱們一道過個年?正好我今兒個去清平寺也要路過西山,倒也可以把她一道帶回來。”
林老夫人聽到這個名字,先前還帶著幾分笑意的麵容卻驟然又是一沉。
她把手中的茶盞擱在茶案上,口中沒什麼好氣得說道:“我如今能讓她們母女還好端端得待在霍家,已是寬容不過…天家雖然不再怪罪,可咱們卻不能沒這起子眼色。”待這話說完,林老夫人是又跟著沉聲一句:“日後她那身邊的丫鬟若是再拿此事來煩你,你也不必與我說道什麼隻把她們責一頓趕出府去就是。”
“至於那個林氏…”
林老夫人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眼中的暗色未消,聲調也依舊是冷得:“既然她是因為想念她那個好女兒身子才一直不見好,那就讓她們母女兩人一道作伴去吧。”
霍令儀聽她這般說道,眉心便又攏了幾分:“這…”
林老夫人看著她麵上的難為便又緩和了幾分麵色,隻是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口中是道:“這事你不用管。”她這話一落便擰頭朝身側服侍的人看去,肅著一張臉發了話:“李嬤嬤,你親自走一趟容安齋…好好去跟咱們這位林側妃說道一聲,她既然如此懷念她那女兒,今兒個便去西山一道和她女兒作伴吧,也免得她心中總覺得我不近人情。”
李嬤嬤聽著她話間的不容置喙,心下一凜,忙恭聲應了…
她一麵是與兩人又打了一道禮,垂著一雙眸子往外退去,一麵是在心中犯著嘀咕,看來這位林側妃如今在老夫人的心中是當真沒個地位了。若不是還念著同出一門的緣故,隻怕這位林側妃還真有可能被老夫人趕出霍家。
她想到這對霍令儀便又生出了幾分懼意。
今兒個郡主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不僅斷了三姑娘日後的路,還讓那林側妃也跟著一道遭了秧…好在當日她選對了路,若不然要真和郡主作對,隻怕如今她的下場還要淒慘不過。
等到李嬤嬤退下——
林老夫人這才握著霍令儀的手,柔聲說道:“好了,你也出去吧,彆耽誤了時辰,穿得厚實點彆受涼了…我也該去歇息了。”
她到底大病初愈,坐了這麼一會功夫還是有些累了。
霍令儀聞言是輕輕應了一聲,她親自扶著林老夫人起身,等到人由玉竹扶著往裡走去,她才邁了步子往外退去。外頭仍舊是一片寒寂之色,即便那天上掛著日頭,可打在人的身上也沒多少暖意,她把手中的佛經交給杜若,一雙眼似有若無得朝容安齋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才淡淡開了口:“走吧。”
…
容安齋。
林氏披著一件外衣坐在床上,她戴著一個抹額,麵色較起往日的確有幾分蒼白之色,眼瞧著李嬤嬤進來她便又連著咳了幾聲,等那陣子咳意過了,她握著手中的茶盞用了一口茶跟著是柔聲說了話:“嬤嬤來了,可是母親有什麼話要嬤嬤傳與我的?”
她這話說完是又一句:“雲開,給嬤嬤上茶。”
李嬤嬤瞧著她這般便又垂了一雙眸子,她與人打了一禮,而後是恭聲回道:“多謝側妃,茶就不用了,老奴把話說完就要走了…”她這話說完也未曾抬臉,仍舊這樣埋著臉說著話:“老夫人感念側妃與三姑娘母慈子孝,又念三姑娘獨自一人在西山孤苦無依,便讓老奴準備了馬車請側妃去西山與三姑娘同住。”
她這話一落,屋中卻是一片靜謐。
李嬤嬤仍舊埋著頭,卻也察覺到了那處看來的視線在這一瞬間已換了副模樣,讓人如坐針氈得倒跟被一條蛇緊盯著似得。她心中覺得不舒服便又擰了眉心,跟著才又淡淡開了口說道:“老奴把話已傳到了,請側妃好生準備下,過會便會有人過來請側妃了。”
等到這話說完——
她也未再說道什麼,隻是又與人又打了個禮便往外退去。
錦緞布簾一起一落,沒一會功夫屋子裡便沒了李嬤嬤的身影,雲開這才走到了林氏的跟前,她往日沉穩的麵上此時是一片蒼白,連帶著聲音也打著顫:“側妃,這可如何是好?不若您去老夫人跟前說道幾聲,老夫人隻是一時氣急,您若好生說道,她自然不會真得讓您去西山的。”
西山那個地方,側妃若是當真被趕了出去…
日後若是沒個彆的緣故,隻怕側妃當真隻能和三姑娘在那西山住著了。
她想到這,麵色便又跟著白了幾分。
林氏的臉色也不好看,自打先前李嬤嬤說了那句話的時候,她就一直默聲不語…她低垂的麵容仍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斂下的那雙眼中卻沾著一片狠厲,那個老虔婆竟然敢如此對她,還有霍令儀那個賤人!
她聽著身邊雲開傳來的哭聲,握著茶盞的指根又多了幾分力道,連帶著聲調也跟著沉了幾分:“我如今說再多也是沒有用的…”她原本是打算趁著年關將近去和那個老虔婆好生求幾句繞,讓令德可以回來。
哪裡想到她這些話還不曾說出口,倒是被那個小賤人反將了一軍,還連累自己也一道遭了秧。
林氏想到這麵色便又黑沉了幾分。
雲開聽著她這話,臉色越漸蒼白,她一麵抹著淚一麵是說道:“側妃,那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你現在就去替我收拾東西,衣物樸素點便是,記得多帶些銀錢、首飾…”等到這話一落,林氏才又合了眼咬牙說道:“你留在家中替我打探消息,日後家中有什麼事你便與令章商量。”
等到這話一落——
林氏想著近些日子所受的難堪,又想著今日竟然要如此灰溜溜得離開霍家,心中的氣卻是怎麼也蓋不住。她握著手中的茶盞重重砸在地上,好一會,屋中才又響起她的一句:“這事不會就這麼完的。”
…
清平寺。
霍令儀拜祭完霍安北又讓杜若去捐了些香油錢,自己便在寺中慢慢走著。
大抵是因為冬日的緣故,寺中也無多少人,瞧著倒怪是清淨的。一路過去,她也隻是瞧見了幾個掃地的僧人與一些知客僧,隻是在路過一處的時候,身後卻是傳來了一道驚喜的聲音:“霍姐姐?”
霍令儀聽到這道聲響轉身看去,便見不遠處站著一男一女,都是極好的相貌…
正是李安清和李安和。
李安清見她轉過身來,麵上的笑便怎麼也抑製不住,她忙朝人小跑過來,等到了人跟前便又說道:“我還當我看錯了,沒想到真是姐姐…”她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姐姐怎得一個人在這?”
霍令儀見是李安清,眉眼也跟著綻開了幾分笑,聞言是道:“我今日來拜祭家父,這會杜若在捐香油,我便四處走走…”她說到這看著走近的李安和便也與人點了點頭,口中是又問道:“你們怎麼也在這處?”
“我和哥哥跟著母親和大伯母來祈福…”
李安清一麵說著話,一麵是笑著挽了霍令儀的胳膊:“這會母親和大伯母還在住持那處聽經,我和哥哥覺得無聊便出來走走——倒是未曾想到會遇見姐姐,這可真是說不出的緣分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便不動聲色得朝李安和那處看了一眼。
李安和自然也察覺到了她看過來的眼神,他想著近來自己這位堂妹與他說得那些事,耳根止不住是一紅。他輕輕咳了一聲,口中是說道:“佛門清淨地,若是讓嬸娘聽見你這樣說道,回去又該責罰你了。”
待這話說完——
李安和便又朝霍令儀拱手一禮,口中是跟著一句輕喚:“郡主。”
他與人拱手的時候,那雙溫潤的眉目還是忍不住朝霍令儀那處看了一眼,待瞧見眼前人依舊如往日那般明豔照人,心下這才鬆了一口氣。他記得那日安清與他說起燕京城中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心中是止不住的氣憤。
這其中有對柳予安的氣、也有對天家的氣,餘外的還有幾分情緒卻是對霍令儀的憐惜。
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偏偏卻遇見了這樣的事,如今還成了這燕京城中彆人茶餘飯後的閒話…他想到這,心中的憐惜便又多了幾分。
霍令儀倒是未曾察覺到李安和的麵容,她見人這般便也與人打了一禮,語氣平常、麵色也未有什麼變化,口中是輕輕喚人一聲:“李大公子。”
李安清看著兩人這幅模樣便輕輕笑道:“什麼郡主、李大公子的,聽著怪是生分的…”她這話說完也隻當沒瞧見李安和朝她看來的無奈眼神,隻是又握著霍令儀的手,柔聲說道:“姐姐若是不急著回去的話,不若與我們一道走走?今兒個天色不錯,這兒也沒什麼人。”
霍令儀聞言倒是也未說什麼…
這會天色還早,杜若也未曾回來,在這寺中再走一會倒也無礙,她想到這便點了點頭。
李安清見她答應,麵上的笑便越發濃鬱了,她一麵挽著霍令儀的胳膊往前走去,一麵是朝身後的李安和看了一眼。
李安和看著她這幅模樣,還是忍不住搖頭笑了笑。他自是知曉堂妹的好意,近些日子這個丫頭在他耳邊已說了許多,隻把他的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了。他心中待霍令儀的確有意,隻是難免怕唐突了她,這才…
倒是未曾想到今日他們竟然能在清平寺中相見。
因此李安和也未再說什麼,隻是跟著兩人的步子一道往前走去…何況如今安清也在這,即便當真有人瞧見倒也不會說道什麼,自然也不會損了她的清名。
李安和想到這便又看了看腰間懸掛著的玉佩,念及當日安清所言,他眼中的笑便又溫潤了幾分…他擰頭朝霍令儀看去,見她眉目彎彎、言笑晏晏,正側頭與安清說著話。看著那張鮮少外露於人前的笑顏,李安和的心下還是止不住一跳,他曾見過她許多模樣,宮宴上的盛裝華服是清冷高傲的,一身紅衣打長街時的鮮衣怒馬是恣意而風流的…
可他卻從未見過這樣一張絲毫不加掩飾的笑意。
李安和負在身後的手輕輕一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終於開了口與人說了話:“我聽說世子如今正跟著江先生學習。”
他這話說完見人看來的眼神中帶著幾分疑惑,便又溫溫笑著說道:“當日我曾得常棣兄引薦與江先生有一麵之緣,先生雖隱於鬨市,但是其學識隻怕是朝中的士大夫都比不上,世子如今能得江先生親授,日後必定會有大出息。”
常棣是表哥的字…
霍令儀聽他這般解答,眉目之間倒也比先前多添了幾分笑意。她想起前幾日去看令君的時候,比起往日,如今的令君看起來的確是長大了不少…霍令儀想到這,眉目是又溫和了些許,連帶著聲調也柔和了幾分:“江先生的確很好,令君能跟著他是他的福氣。”
李安和聽著她的溫聲笑語,眉目越漸溫和。
他負在身後的手輕輕一動,而後是柔了聲調繼續說道:“說來,我離京幾月倒還未曾謝過郡主。”
謝她?霍令儀這回卻當真是聽得怔楞了一回,她抬眼朝李安和看去,尚未說話便聽人已繼續溫聲說道:“我還未曾謝郡主贈此玉佩。”
霍令儀聽他所答,眉心還是忍不住輕輕折了幾分。她垂了眼眸看了看人係在腰間的那塊“歲寒三友”的玉佩,倒是想起了當日安清曾托她挑選玉佩之事,她想到這便又擰頭朝李安清看去,見她小臉緋紅、雙眼還有閃躲之意,心下哪裡還會猜不出來?
原本以為當日安清與她所言不過是玩笑話語,哪裡想到她卻是認了真。
霍令儀看著李安清朝她看來的討好眼神,還是無奈的搖了搖頭,隻是在朝李安和看去的時候,麵容卻又恢複了如常。她未曾避諱看著人,聲調也是一如往常未有什麼變化:“當日我不過是幫忙挑了樣子,倒也算不得什麼。”
李安和聞言卻是一怔,負在身後的手也跟著一頓。
這話與當日安清所言卻有出入…他看了看李安清,見她忙撇過頭,耳根卻還泛著紅,心中便也有了幾分明了…原是如此。李安和的心下免不得還是生了幾分遺憾,其實想想,她與他又算不得熟悉又怎麼可能會無故送他玉佩?不過是他心中生了這一份希望,自然也不肯多想。他的喉間漾出一聲無聲的歎息,語調卻一如先前,就連麵上的神色也未有什麼變化:“原是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他一麵與人說話,一麵是又與她拱手一禮,是為賠罪。待這話說完,李安和是又一句:“不過還是要謝郡主一回,歲寒三友,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