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儀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屋中燭火還未點起,外頭的天色卻已開始變得漸漸黑沉起來…許是剛剛醒來的緣故, 霍令儀覺得還有些昏沉。她把手枕在額頭上, 卻是又過了好一會功夫才終於睜開了眼睛, 剛要喊人進來便看到坐在另一邊靠著床頭小憩的許氏。
霍令儀依著屋中僅剩的幾道光亮朝人看去…
先前她到家中的時候早已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得倒是聽見祖母和母妃的哭泣聲, 可她終歸也沒有什麼精力去答複什麼。
如今眼看著母妃側露的麵上是未加掩飾的疲態,就連那雙眼下也是遮掩不住的烏青, 霍令儀的心下止不住是幽幽一歎…想來這一夜,母妃和祖母也未曾睡好。她取過一旁的白狐毛毯, 剛要坐起身替人披戴好,便看見許氏立時就坐了起來。
許氏先前睡得並不算好,迷迷糊糊得總怕晏晏出了事,如今聽見動靜自然忙坐起了身。隻是她這一番動作太大,又因為一夜未曾好眠,身子卻是趔趄了一會才重新端坐好。
她的手撐在床頭上,而後是低垂了一雙眉眼朝霍令儀看去, 待瞧見已經醒來的霍令儀, 許氏先是一怔,跟著是終於鬆了一口氣,啞聲說道:“晏晏, 你終於醒了。”她說話的時候,聲調也跟著鬆泛了許多,連帶著還有幾分劫後餘生的慶幸。
許氏是真的覺得慶幸,慶幸晏晏能平安無事的醒來。
她想起先前霍令章帶著晏晏回來的時候, 晏晏往日那張明豔的麵容是遮掩不住的蒼白,就連那張紅唇也泛著鐵青,全身上下更是冷冰冰的…若不是還存著那口氣,許氏都快以為她是死了。
許氏想到這,忙又握過霍令儀的手,她一麵是把那白狐毯子重新蓋在錦被上頭,一麵是把霍令儀的手放進了錦被裡頭,等替人嚴嚴實實得蓋好,她才跟著說道:“晏晏,你餓不餓,或者渴不渴,母妃這就讓人去給你準備好吃的。”
霍令儀看著許氏這幅緊張的模樣,心下是又歎了一口氣。
她握過許氏的手,而後是搖了搖頭,口中是柔聲說道:“母妃,您彆去忙活了,我現在不渴也不餓,等過會餓了,我自會讓杜若她們去準備的…”想來已經是餓過了頭,她現在倒是沒有半點饑餓的感覺。
待這話說完,她是又跟著一句,卻是安慰起人:“您也彆擔心了,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先前在圍場的時候,陛下已經著太醫給她診過脈了,隻道是風寒侵體,修養幾日便是。
先前她暈倒也不過是因為一夜未曾好眠,體力不支罷了。
隻是——
不知道那人如今怎麼樣了?
先前在圍場的時候,陛下就差了張太醫去給人診治,後頭因為她無事便和霍令章先回來了,卻是不知道李懷瑾現在究竟是幅什麼樣子。
霍令儀想到這,先前平和的眉目卻是又緊皺了幾分。她半抬了臉朝許氏看去,口中是緊跟著一句:“母妃,您可遣人去李家打聽過了,李,李首輔他如今可還好?”待這話說完,她看著許氏眼中的疑惑是稍稍平緩了幾分語氣,而後才又繼續說道:“今次若不是李首輔,隻怕女兒當真回不來見您了。”
她這話說完便把昨日的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隻是掩去了洞穴中兩人的接觸和話語。
許氏耳聽著霍令儀這番說道,先前剛剛恢複的麵色卻是又慘白了幾分…昨兒個宮人來稟報的時候也並未說得太過清楚,先前霍令章回來的時候她倒是問了幾句,隻是那個時候晏晏還昏迷不醒,他自然也未曾多言,隻說了個大概。
可如今聽著晏晏這一字一句,即便她掩去了其中不少過程,可許氏還是從她這隻言片語之中聽出了那其中的凶險萬分。
西華山的山脈複雜,形勢又極其嚴峻。
早年間許氏也曾與霍安北一道去過那處,雖然未曾狩獵,可那裡是副什麼樣子她卻是知曉的。
許氏想到這心中便又多了幾分慶幸,好在有李首輔救了晏晏,若不然就依著晏晏先前所言,想來她如今是當真看不見晏晏了。
而這一份慶幸之外,許氏對李懷瑾卻是又多了幾分感激…原本她以為晏晏和李首輔是不幸墜入山崖,如今才知曉竟是李首輔為了救晏晏才跟著一道下去。
許氏握著霍令儀的手,口中是跟著說道:“先前我已著人去打聽過了,陛下請了身邊的張太醫在李家照顧著,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待這話說完,她是又跟著一句:“等明兒個,我便親自去李家走一趟,李首輔救了你,無論如何我都得去李家親自道一聲謝。”
其實這“謝”之一字,終究還是虛薄了些。
那可是當朝的李首輔,即便許氏再不通朝政,也知曉他在朝中也算得上是萬人之上,且不管他究竟是為何這麼做,單隻他舍命救了晏晏,這一份感激又豈是一句“謝”字便能抵消的?隻是這一時半會,她也想不到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
霍令儀聞言也跟著點了點頭,口中是道:“明兒個我和母妃一道去吧。”她得親自走一趟,去看看那人究竟有沒有事,若不然她這心下委實有些不安。
“你…”
許氏看著霍令儀,紅唇一張一合剛要拒絕,隻是看著她眉眼間的執拗,卻又輕輕歎了口氣。她知曉晏晏的脾氣,和她的父王一樣,若是決定了的事,不管旁人怎麼說都不會回頭…她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麼,隻是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跟著是一句:“你好好休息,若是明兒個大夫說你沒事了,便和我一道去。”
待這話說完——
許氏似是想到什麼便又擰著眉心開口問道:“對了,晏晏你怎麼會摔下去的?”晏晏的騎射她是知曉的,何況那西華山她也不是頭一回去,好端端得怎麼會摔下去,還正好就掉到了那山坡上。
霍令儀聞言一時卻未曾說話,她的手仍舊被母妃握在手心中,眉眼卻是稍稍低垂了幾分恰好掩住了那雙桃花目中的暗色。她怎麼會摔下去的?這個問題先前她一直都未曾想過,如今想想,那第一箭也許可以用意外來說明,可那第二箭?那支刺激了馬兒讓它吃痛瘋狂起來的箭羽,卻是想徹底置她於死地。
整個圍場上下,唯一對她有怨恨的便隻有周承棠…
霍令儀想起先前回到圍場的時候,周承棠朝她看過來的眼神,那雙眼中帶著說不出的怨憤和不甘。不甘她沒能被掩於大雪之下,怨憤她又活著出現到了她的跟前?利用圍場冬狩之名,即便當真出了什麼事也可以說道一個“誤傷”。
周承棠,她還真是好手段啊。
霍令儀想到這,另一隻放在錦被裡頭的手是又跟著握緊了幾分。
許氏一直都未曾聽到霍令儀答聲便又輕輕喊了她一聲,待見到霍令儀回過神,她才又問道:“晏晏,你在想什麼?”
霍令儀聞言倒是抬了臉,她斂儘了麵上所有的情緒,口中是跟著說道:“沒事,不過是雪天路滑,女兒不小心罷了,您彆擔心。”這些事沒必要和母妃說,沒得她又要操心。至於周承棠,原本經了上回那事,她也沒想過要再與這兩人牽扯上什麼關係了。
可如今看來——
隻怕他們日後的淵源還深著呢。
許氏見她這般答便也未再多說什麼,隻是想到霍令章便又開了口:“說起來,這回你的事,令章也幫了許多。事情傳到家中的時候,他二話不說便去了,我聽下人說他還是騎馬去的…”她說到這是又輕輕歎了口氣,跟著是又一句:“這個孩子,以前最怕這些,這次為了你倒是…”
霍令儀聞言卻未說話。
她實在不懂,霍令章到底是在想什麼?若是今次她死在圍場,這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心意?沒了她,母妃和令君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她想起先前在圍場的時候,霍令章疾步朝她跑來把她擁入懷中,還有在她的耳邊呢喃的那一句“你沒事,真好,你沒事。”
她記得霍令章在說這話的時候,不僅是身子還是聲調,都帶著未曾遮掩的顫抖。
那樣的作態和擔憂絕對不可能是作偽的。
就是因為知曉——
霍令儀才越發看不明白霍令章,這個人究竟是在想什麼?隻是不管如何,今次之事她的確是要好好謝他一回。她想到這便抬了頭看著母妃柔聲說道:“我知道了,明兒個我自然會去謝他的。”待這話說完,她便又是一句:“您一夜未睡肯定也累了,現在我醒來了,您先回去歇息吧。”
許氏聞言倒也未再多說什麼,她也的確是累了,擔驚受怕了這麼久,如今晏晏醒來她總歸也能安心幾分了…她重新替人掖好了被子,跟著是又說道了幾句才往外走去。
沒一會功夫,杜若便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是先把屋中的燭火點了幾根,等到那光亮覆蓋了整個屋子,她才取了一盞溫水朝霍令儀走來…等走到跟前,杜若眼看著霍令儀這幅模樣,一雙眼眶卻又止不住紅了幾分。
霍令儀看著她這幅眼睛紅紅的模樣,卻是輕輕笑道:“哭什麼?我不是還好好活著嗎?”待這話說完,霍令儀便朝人伸出手,等到杜若把她扶著坐起了身…霍令儀便又接過她遞來的茶盞,慢慢用了幾口溫水,跟著她才又開口說道:“霍令章現在在什麼地方?”
杜若聞言先是一怔,跟著是抹了把微濕的眼眶才輕聲回道:“先前二公子把您送回來,等大夫給您診過脈知曉您沒事後便出門了。”她往日不喜林氏,對這一雙兒女也提不起歡喜,可經此一事,她心中難免對霍令章還是有了幾分感激。
霍令儀聞言倒也未曾說道什麼。
這個時候出門,想來是西山莊子裡的那位知曉事情後,請人過去一問了。
…
而此時的西山彆莊。
如今天色黑沉,整個西山的莊子都靜悄悄的,此處住著的都是農戶,大多都是早睡早起,這會尚過酉時,可這處的大半屋宅卻都已熄滅了燈火,早早安寢了。唯有這彆莊裡的一間屋子卻依舊點著燭火,正是林氏所居之處。
此處雖說是彆莊…
可瞧起來與那外頭普通的民宅也沒什麼差彆,左右不過是大了些。
而此時林氏就坐在屋子裡,她看著坐在跟前的霍令章,素來平和的一雙眼睛此時卻帶著幾分難言的意味,連帶著聲調也有幾分冷:“令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今兒清晨,雲開遣人給她送來了信,卻是把昨兒夜裡的這樁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遭,這其中自然也把霍令章的反應寫在了那信上。
林氏實在想不通,自己這個兒子素來就聰慧,他明明知道若是沒了霍令儀,最得益的便是他們母子三人。
即便他是要在那個病秧子和老虔婆跟前刷幾分臉麵,也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賣命,而且據雲開信上所說,令章昨夜的舉動奇怪得很,驚慌失措得哪裡有平日的沉穩?倒好似出了什麼天大的事似得。
林氏前話說完也不聽人答,便又抬眼朝人看去,卻見霍令章仍舊坐在圈椅上品茶不語。她看著霍令章這幅模樣便又深深得歎了口氣,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她也舍不得用太重的語氣…她想到這便又柔和了語調,口中是跟著說道:“母親並不是怪你,隻是令章,你這一回行事的確有些太過不對勁…你心裡究竟是在想什麼?”
令章雖然年幼,可行事向來有章有法。
今次這樣不管不顧得一回,卻實在是讓她有些看不明白了…他究竟是在想什麼?又究竟是要做什麼?
霍令章聞言卻依舊未曾說話,他的手中仍舊握著那盞茶,熱氣氤氳,而他眉眼舒展…莊子裡的茶都是些陳年老貨,喝起來總歸是有些苦澀的。隻是他卻依舊握著茶盞慢慢喝著,倒像是在品嘗什麼人間美味似得…等到那茶水入喉,他才開口說道:“母親這兒的茶不好,兒子下回來給您帶些好的。”
他說話的語調依舊是溫和的,恍如舊日一般,隻是卻避而不談先前林氏所問。
待這話說完——
霍令章便把手中的茶盞重新安置在了桌案上,跟著才又一句:“天色漸晚,兒子也該回去了…家中一切皆好,母親不必擔心,您如今好生養病才是要緊事。”這話落,他便也不再多言,隻是又與人拱手一禮便往外走去。
林氏看著他的身影,紅唇一張一合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她的手撐在桌案上,看著霍令章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卻是頭一回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
自己這個兒子,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幅模樣?陌生得令人覺得可怕。
…
霍令德自從霍令章進了林氏的屋子便一直站在院子裡,這會她看著霍令章推門出來便朝人走去,隻是也未走上幾步她便停了步子…她的手揣在那兔毛手籠中,因為近來這些事而消瘦了不少的臉卻是稍稍抬了幾分,正朝人走來的那個方向看去。
她想起先前哥哥和母親說得那些話,揣在手籠中交握的手卻是又握緊了幾分,就連紅唇也跟著抿緊了幾分。
她看著霍令章目不斜視得一步步朝這處走來,終歸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哥哥,你究竟在想什麼?”她實在不明白,哥哥為什麼要去救那個女人,就讓她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很好?要是霍令儀死了,那麼她和母親就再也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這個鬼地方…
自從她來到這便沒有一日好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