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儀走得很快, 倒還真有幾分倦鳥歸巢的意味, 那底下繡著石榴花的月華裙在走動之間化開一道又一道漣漪…等到了人跟前,她是稍稍緩了口氣才抬臉問人,語調雖然帶著幾分疑惑,卻還是能聽出那話語之間幾許難掩的驚喜:“您怎麼會在這?”
她是當真覺得驚喜,若不是李懷瑾今日恰好來了這麼一遭,她還不知要和柳予安在這處僵持多久。
“正好路過這…”
李懷瑾聽出她話中的驚喜, 清平的麵上倒是也化開了幾分笑,連帶著心中的那幾分不愉也少了許多。待前話說完,他便笑著朝霍令儀伸手出, 口中另跟著一句:“走吧, 我送你回去。”
霍令儀眼瞧著他伸出來的這隻手,卻有一瞬得怔楞, 隻是也不過這須臾功夫,她便把自己的手放到了李懷瑾的手上,就如那日在彆莊的時候,義無反顧…
明明是暖春三月天, 可是李懷瑾的手卻依舊透著幾分微涼意, 就如他的性子一般。不過他的掌心很是寬厚, 力道也很足, 隻這般握著她的手便把她帶到了馬車上。
等到霍令儀安安穩穩地坐好, 陸機便重新笑著往前趕起了馬車。
王大見他們過來忙把馬車退到巷子外,柳予安卻依舊高坐於馬上不曾動身。他低垂著眼,就這樣遙遙看著那輛馬車越走越近, 而他握著韁繩的手,因為他們的走近也跟著多用了幾分力道…眼前那輛馬車的車簾仍舊未曾落下,好似故意一般。
柳予安可以清晰得看見霍令儀和李懷瑾同坐時的模樣,就如那日在彆莊他們離去時的樣子,他的薄唇緊抿著,指根也因為用力而泛出了骨節。眼前這兩人,一個似人間富貴花,一個似潑墨山水畫…可他們這樣坐在一道的時候,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們的確有著說不出的相配。
柳予安想到這,心下也不知是什麼感覺,他便這樣不偏不讓,直直看著他們越來越近…李、霍兩家結親的事,早幾日他就已經聽說了。他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想來親自問一回霍令儀,問一問她是不是當真喜歡李懷瑾…好似隻有親口要了這個答案,他才能放下。
可如今答案近在眼前,他卻不自覺地有些想退縮了,他寧可什麼都不知道,那麼至少他還可以自欺欺人。
馬車越來越近…
柳予安聽著那越發清晰可聞的車軲轆聲響,終歸還是回過了神,他低垂著眼眸看著坐在馬車裡的那個緋衣男人稍稍掀起眼簾朝他看過來的眼神,這道目光仿佛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可他卻還是覺得心下一凜。
他什麼都不曾說,隻是緊握著韁繩朝坐在李懷瑾身邊的那道身影看去。
大抵是因為馬車太近的緣故…
柳予安這樣坐在馬上隻能窺見霍令儀穿著的那一身石榴月華群,至於此時她是個什麼模樣、什麼神色,他卻是半點也窺曉不得。可即便看不見,他心中大抵也是能猜到幾分的…她心中一定是不高興的,甚至是有幾分厭惡的。
先前在馬車內的時候,她看過來的眼神已能說明一切。
他和她之間…
終歸是回不到以前了。
這個問題,他明明早就該認識到,可偏偏卻自欺欺人得不肯去想。
柳予安的心下忽然化開了幾分悲戚之色,他什麼也不曾說,隻是握著韁繩的手鬆開了幾分,先前看過去的視線也跟著收了回來。就在兩匹馬要相撞在一道的時候,他握著韁繩先往後退了幾步…趕車的聲音仍在耳邊縈繞,可馬車卻越走越遠。
柳予安看著那輛馬車轉出巷子口,而後也終於離開了他的視線,可他卻依舊不曾走。
黃昏四下——
柳予安高坐於馬上,那張素來清雋的麵上在那紅日的照射下越發顯出幾分清華無邊味,而那雙眉眼微微垂下卻不知是在想什麼。
…
車簾早已落下。
霍令儀靠坐著車廂,臉卻不自覺地朝李懷瑾那處看去,大概是看慣了平素穿青衣的李懷瑾,偶然見他這樣穿一回緋衣,她倒還真有幾分不習慣…不過,還是挺好看的。
她的心中如是想到。
馬車槅扇那處的簾子稍稍卷了半邊,打外頭透進來不少光亮…
李懷瑾也靠著車廂坐著,他手中握著一本書正低頭看著,霍令儀的視線不曾避諱,他自然是早已察覺到了她看過來的目光,隻是原先以為她看上一會自會收回眼,可等了許久也不曾見人避開視線…他心下無奈,一麵是合了手中的書,一麵是抬了臉朝人那處看去,口中卻還是如故的清平聲調:“怎麼了?”
“啊?”
霍令儀哪裡會想到他會突然抬起頭來,一時也被人問得一怔。不過也隻是這一會功夫,她便回過了神:“沒什麼…”霍令儀一麵說著話,一麵是避開了先前瞧著李懷瑾的視線,她說話的聲調好似並未有什麼異樣,可若是細細察辨的話,卻還能瞧見她那雙耳垂泛著幾分緋紅。
好在她坐得比較偏,外頭也已是黃昏時分,恰好遮掩了一二。
馬車內無人說話,自然顯得有幾分靜謐…
霍令儀的目光朝馬車內循了一遭,而後便瞧著那掛在車壁上的銅鶴油燈,似是想到什麼,她卻是又擰頭朝李懷瑾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我和柳予安自打他定親後便再沒什麼關係了,你彆多想。”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解釋與李懷瑾聽,隻是單純不想讓他誤會。
李懷瑾聞言是一怔,而後眉眼之間的笑卻是越發溢開了幾分。他把手中的書重新歸於架子上,而後是取過一旁暖爐上煨著的茶水替人又重新續了一盞,而後才開口說道:“我知道。”
打先前瞧見那副模樣的時候,李懷瑾心下的確是有幾分不舒服的。他們兩人都是再好不過的年華,又有著那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關係,若不是當初因著周承棠的事,隻怕如今該定親的是他們兩人才是…
李懷瑾想起早年間曾見過柳予安和霍令儀打馬揚長街的模樣,也曾瞧見過眼前這個小丫頭毫不避諱朝著柳予安肆意笑的模樣。他知曉他們之間必定有著許多回憶,不管是悲是喜,可那年少時的回憶注定是深刻的…而那些卻恰恰是他從來不曾參與過的。
說到底…
他呀,不過是嫉妒了。
李懷瑾思及此,握著茶盞的手還是不自覺地多用了幾分力道,可也不過這須臾,他便又鬆了指根…他仍舊抬著一雙眉眼看著霍令儀,看著她微微折起的眉眼,看著她那張再是正經不過的麵容,那顆先前還有些不舒服的心此時卻驟然鬆泛開來。
倒也沒什麼好嫉妒的…
左右這個小丫頭的餘生都是他的。
他想到這是飲下一口杯中茶,而後才又看著霍令儀繼續說道:“你放心,我沒多想。”
霍令儀聞言心下倒也跟著鬆緩了許多,她也不知為何如今會如此在乎李懷瑾的想法…這,是前世從未有過的事。她剛想說話,眼瞧著他那雙繾綣的丹鳳目,一時卻又有些怔住了…此時外頭的紅日恰好,透過槅扇打到他的身上,憑得卻是又多渡了一層光。
她便這樣怔怔看著李懷瑾,看著他那不同往日的清平的麵容,看著他那雙眼中顯露出來的繾綣與纏綿。
不知過了多久…
霍令儀才回過神來,她忙垂下了眼眸,而後是取過先前他倒下的那盞茶握於手中,像是借此來掩實心中的那一片紊亂的思緒。可越是掩實卻越是慌亂,茶本就是新續的,她這不管不顧喝下去這麼一大口,直把舌頭都燙了一回。
她雖然抵著喉間掩住了那差點溢出口中的驚呼聲,可手上握著的那杯茶盞卻還是有些未曾握穩,差點就要往下砸去。
好在李懷瑾及時發現…
他忙伸手握住了她手中的那杯茶盞,等重新放到了那茶案上,李懷瑾才又朝霍令儀瞧去,待瞧見她那微折的眉心,還有那漲紅的麵色…他是擰著眉心先看了回那杯茶盞,眼瞧著那杯僅剩下大半的茶盞,他先前尚還帶著幾分笑的麵容卻是又跟著沉了幾分。
李懷瑾重新朝霍令儀看去,口中是跟著沉聲一句:“張嘴。”
霍令儀聞言卻是一愣,不過也隻是這一會功夫,她便明白過來李懷瑾是要做什麼…可那實在是太丟臉了,她自然不肯照做。
馬車內無人說話,外頭的天色卻是越漸昏沉了幾分,霍令儀眼瞧著李懷瑾那張嚴肅至極的麵容,心下竟也止不住泛出幾分害怕,她擰著眉心,終歸還是順了人的意思按著他先前所說的那樣張了嘴。
她背靠著車身,臉卻朝一側偏去,那雙帶著幾分濕潤的桃花目更是不肯朝人那處看去一眼。
李懷瑾自然瞧出了她的窘迫,他也未曾多言,隻是伸手托著她的臉先瞧了一回她的舌頭。等瞧了個清楚,他便又離了人幾分,口中是跟著一句:“還好,未曾起泡…”待這話說完,他是挽了兩節袖子,而後是從那一旁的果盤上取出一個香梨,用刀子替人切下幾片果肉,跟著才又繼續說道:“你先吃些潤潤口,等回去再讓府中的大夫瞧上一回,若是家中有冰的話便含在口中。”
霍令儀聞言卻也不曾說什麼,她隻是把那雙稍稍側偏的桃花目朝人那處看去一眼,口中是跟著輕輕應了一聲。
李懷瑾見此便也不再多言,眼瞧著人低頭吃著那梨肉,他取過一方帕子拭著手,而後才又跟著說道:“以後彆再如此冒失了。”好在那爐上的火因著過去許久已不算烈了,那茶水倒也算不上滾燙,若不然先前她那一回還不知生出什麼事來。
霍令儀聞言,卻是又停頓了一瞬。從小到大,她何曾有過這樣冒失的時刻?若不是先前被他那副麵貌迷了眼亂了心,她又豈會如此冒失?不過這些話,霍令儀自然不好與李懷瑾說,便隻是這樣低著頭又輕輕應了一聲。
梨肉解渴又有鎮涼的功效…
她吃上這麼一碟,喉間的那股子燙意倒也跟著消減了不少。
等到霍令儀放下了手中的碟子,馬車也跟著緩緩停了下來,沒一會功夫,外頭便響起陸機的聲音,卻是說“到了”。
霍令儀因著先前的事還有幾分不好意思,連帶著聲調也有幾分彆扭:“那我…”隻是她這話尚未說全,就被李懷瑾接過了話去,他仍低垂著一雙清平目看著霍令儀,口中是跟著一句:“我也許久未曾過來拜訪了,今兒個既然來了,就隨你去見一見老夫人吧。”
過門不入,倒也的確不好。
霍令儀思及此便也未說什麼,隻輕輕“嗯”了一聲。
外頭是又響起了一道馬車停下的聲音,大概是王大和杜若追了上來。沒過多久,車簾外頭便又響起了杜若的聲音…霍令儀是瞧了一回李懷瑾,見他點了點頭便打了簾子,她把手放在杜若的胳膊上由人扶著走下了馬車。
李懷瑾卻是等她站穩後才跟著一道走了下來。
…
昆侖齋中早先就已得了消息。
等兩人走到昆侖齋的時候,林老夫人已重新換了一身衣裳端坐在軟塌上,眼瞧著站在底下的兩人,她那張麵上卻是掛著未曾遮掩的笑容…等兩人各自行過禮,她便忙開了口說道:“李首輔快請坐下吧。”
讓這位李首輔給她行禮,她還當真是有幾分受不起。
李懷瑾聞言卻是又朝人拱手一禮,口中是道:“多謝老夫人…”待這話說完,他便又跟著溫聲一句:“我是小輩,老夫人不若就同家母喚我一聲‘景行’吧。”
林老夫人聽聞此言,心下對人便又多了幾分好感,連帶著麵上的笑意也越發深了幾分:“倒是我見外了…”她這話一落,卻是又稍稍停了一瞬,跟著才又說道:“今日夜色也深了,景行若不介意的話便留在家中一道用膳吧。”
李懷瑾倒是也未曾推辭,應了下來。
林老夫人見此便讓玉竹去吩咐廚房再去備幾道菜,而後她才又朝底下的兩人看去:“今日你二人…”她心中的確是有幾分疑惑的,晏晏今兒個是去江宅,怎得和這位李首輔碰見了?
霍令儀坐在圈椅上,聞言卻有幾分躊躇,隻是還不等她想著怎麼答,李懷瑾便已溫聲笑著回了人,他的手中握著茶盞,那雙丹鳳目在這屋中燭火的照映下倒是也跟著顯露出了幾分溫和:“我與江先生舊日有些情分,今日去江宅的時候正好遇見晏晏,又想著久未來家中拜訪,便與她一道過來了。”
“竟還有這樣的緣分?”林老夫人的麵上卻是帶著未曾遮掩的震驚,她還當真未想到那位江先生和李懷瑾竟還認識…等這一番震驚之餘,她便又跟著笑說了一句:“這還當真是有緣了。”
餘後林老夫人便又說起了旁的話…
沒一會功夫,這屋中便笑語晏晏的很是歡鬨。
霍令儀坐在圈椅上,眼瞧著李懷瑾麵上溫和的笑容,心下不是沒有震驚的…在她的記憶中,李懷瑾向來都是少言寡語的,可如今耳聽著他這一字一句,竟能讓祖母笑得如此開懷,還當真是惹人稀奇。
約莫又過了兩刻有餘,外頭便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後卻是許氏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先前聽說李懷瑾來了,又聽人要留下用飯便去廚房拾掇了。
這會拾掇好了才過來。
許氏自然也未曾錯漏屋中的好氣氛,近些日子母親因為霍令德的事也鮮少有這樣歡笑的時候,這位李三爺還當真是個有本事的,她心中這樣想著便又往前走了幾步。
隻是尚還不等許氏說話,李懷瑾卻已先擱落了手中的茶盞朝她先恭恭敬敬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一句:“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