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氏乍然聽見這一聲“伯母”,心下卻還是覺得有幾分彆扭。即便兩家的親事已定了下來,可這位李三爺在燕京城的積威太甚,何況早先兩人又都是同輩,這讓她一時半會就轉過心思拿人當做晚輩,她自然是有幾分不習慣的。不過她終歸也未曾說道什麼,隻是輕輕應了一聲算是受了他的禮。
而後許氏是又朝林老夫人打了一禮,是道:“母親,晚膳已準備好了。”
林老夫人聞言便又笑了笑,她伸出手由許氏扶著她站了起來,跟著才又笑著說了一句:“既如此,我們便去用膳吧。”
眾人自然皆應了一聲。
…
晚膳就擺在昆侖齋中,都是些尋常菜肴,口感卻尤為不錯…一席飯自然吃得是賓客儘歡。等用完晚膳,林老夫人卻是又用了一盞茶,眼瞧著天色漸晚,她才又笑著開了口:“今日夜深,我也就不留景行了,等到日後你賦閒,再到家中好好用上一餐。”
李懷瑾聞言便又笑著應了一聲“是”。
他是又朝林老夫人和許氏拱手一禮,是為告辭。
“晏晏…”
林老夫人卻是又喚了一聲霍令儀,眼瞧著人看過來的眼神,便又笑跟著一句:“你且送送景行。”
霍令儀聞言卻是一怔,不過也隻是這一瞬,她便也跟著起身輕輕應了一聲。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走去,外頭夜色深沉,大紅燈籠在這夜色中被風打得輕輕搖晃,不知是不是明兒個要下雨的緣故,今兒個的明月卻也算不得亮。
杜若在前頭提著燈籠,給兩人照亮前行的路。
霍令儀和李懷瑾也不曾說話,仍舊一前一後走著…等到離了昆侖齋,李懷瑾便停下了步子,卻是等霍令儀走到了他的身邊才又跟著重新邁起了步子。
兩人的步子算不得慢,卻也算不得快,在這小道上緩緩往前走著,任憑這三月的晚風拂過身子,倒是也多了幾分難得的閒適。
隻是沒過多久,前頭卻傳來了一道聲音:“長姐。”聲音溫婉,卻是霍令德。
霍令儀聽著這一道聲音,原先麵上的舒緩也跟著一消而儘,就連眉心也忍不住輕折上了一回…她也未曾說話,耳聽著那道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便停下了步子。
杜若見她停下步子,便也跟著握著燈籠侍立在了一邊。
沒一會功夫——
霍令德便已走到了跟前,她近來跟著嚴嬤嬤學習規矩,禮數比起往先倒也的確周全了不少…她也未曾抬眼,隻是屈膝朝兩人打了一道禮,口中是跟著溫聲一句:“李首輔,長姐。”
李懷瑾聞言卻也未曾說話,他依舊握著手中的那串紫光檀佛珠轉著。
霍令儀倒是說了一句:“大晚上的,三妹怎麼到這處來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雖尋常,麵上也是一副淡然之色,可那話語之間卻透著一股子不耐煩,卻是半點也未曾遮掩對霍令德的不喜。
霍令德聽著這話,放在那膝蓋上的手卻是收緊了幾分。
她倒是未曾想到霍令儀即便是在外人麵前也會如此不給她臉麵,何況,如今站在霍令儀身邊的還是她未來的夫君,難道霍令儀就當真不怕這位李首輔對她生出不喜?可不拘霍令德心中是如何想的,她麵上卻還是掛著舊日的笑容,聲音也一如先前那般溫婉:“我剛吃完晚膳,怕積食便來外處走動走動,倒是不曾想到會在這處遇見長姐和李首輔。”
霍令德的零星齋離這處可不算近,何況此處是去影壁的必經之路…
霍令儀自然是不會相信她這一番解釋,不過她也懶得理會霍令德,聞言便也不過淡淡說了一句:“我要送李首輔出去,三妹且自便吧。”待這話說完,她便又擰頭朝李懷瑾看去,聲音倒是溫和了幾分:“走吧。”
李懷瑾聞言倒是輕輕笑著應了一聲,他收回了手中的那串佛珠,而後便又與霍令儀一道往前走去。
…
霍令德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放在丫鬟胳膊上的手是又多用了幾分力道。她想著先前李懷瑾路過身邊時,她那不經然得驚鴻一瞥,心下還是止不住有幾分恍惚…霍令德的確不曾想到,李懷瑾竟然是會是這樣一幅模樣。
李懷瑾位高權重,她往日自然難以得見。
上回在彆莊的時候,她倒是瞧見過一遭,隻是那回她心中光記得害怕了哪裡還敢真得抬頭去看?如今這一看之下才覺一怔。
這燕京城的名門子弟,她也瞧過不少,可無論是周承宇那樣的天家貴胄,還是她往日一直心心念念的柳予安,比起這位李懷瑾卻終歸是有幾分不如。即使李懷瑾不如他們俊美年輕,可偏偏就是因為這一層年歲的緣故,卻使得他有著誰也比不上的氣度和風華…
這樣的男人竟然會喜歡霍令儀?霍令儀,她究竟有什麼好的?
霍令德一雙沾著憤懣的眼睛仍舊朝那條小道看去,即便那處早就沒了兩人的身影,可她卻還是不肯移走半步…原本她以為,即便諸多比不上霍令儀,可婚事總歸是比霍令儀強的。
隻要等日後嫁給了太子,她就是太子側妃。
等到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妃。
何況太子年輕俊美,她心中再是滿意不過。
可霍令德隻要想著李懷瑾,想著他那獨獨對霍令儀才有的溫柔,她這心下就好似被那貓爪撓心一般。
丫鬟自然未曾錯漏霍令德眼中的神色,她心中一駭,忙又輕輕勸起人來:“三姑娘,咱們回去吧。”近些日子,側妃已不止一次叮囑她們,讓她們好生看著三姑娘,尤其彆讓她出現在郡主跟前。
原先三姑娘說出來散步,她也未曾多想。可如今這樣看著,三姑娘這哪裡是出來散步的?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三姑娘和林側妃在府中可半點也說不上話,要是再惹得那位郡主,她可不知會生出什麼樣的事來…丫鬟想到這,對霍令德也難免起了幾分責怪,也不知三姑娘是怎麼想的,在郡主手上都不知吃了多少虧了,還這樣巴巴得趕上前來。
她想到這心下卻是又歎了一聲,而後便又跟著一句:“三姑娘,咱們還要去給側妃請安。”
霍令德聞言倒是回過了神,她收斂了眼中的那抹憤懣,卻是又瞧了一回那條小道,待又過了好一瞬才淡淡發了話:“走吧。”
…
影壁越來越近,杜若照舊在前頭提著燈籠。隻是還不等走到影壁,李懷瑾卻停下了步子開了口:“你往後退幾步,我與你家主子有話要說。”
杜若聞言卻是一怔,她停下了步子,擰頭朝霍令儀瞧去,眼見她點了點頭便輕輕應了一聲“是”,跟著是屈膝一禮往後退去。
等人退下——
李懷瑾卻是又往前走了幾步。
霍令儀不知他要說什麼,見他這般便也跟著人往前走上了幾步,此處並無燈籠,天上的那一彎月亮也算不得清晰…她隻好細細辨著前頭的路,卻是等人停下,她才跟著一道停下了步子。她就站在李懷瑾的邊上,依著那微不可見的幾道光亮仰頭朝人看去,眼瞧著他那副麵容,口中是跟著一句:“您要說什麼?”
李懷瑾聞言卻依舊不曾說話,他隻是低垂著一雙丹鳳目,負於身後的那雙手仍舊撥動著佛珠…此時夜色已深,此處又較為偏僻,倒也算得上是萬籟俱寂,這佛珠的聲音雖然細小可在此時卻也算得上清晰。
霍令儀見他這般,眉心卻是又跟著輕折了幾分。她仍舊仰著頭朝人看去,隻是還不等她再說話,李懷瑾卻已開了口:“當日你問我,是否知曉你父王的死。”他說話的聲調是平緩的,就連麵上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波瀾,可這一番話卻還是讓霍令儀跟著一怔。
霍令儀就這樣怔怔看著李懷瑾,眼看著他這張一如舊日的清平麵容,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說話。
她不知道李懷瑾為何會在此時與她提起這些?她也不知道李懷瑾要與她說什麼…
霍令儀那顆心“突突”跳著,讓她忍不住握緊了袖下的指根,她張了張口,卻是又過了一會,才喑啞了嗓子開了口:“您——”
李懷瑾看著她這幅模樣,喉間卻是又化開一聲綿長的歎息,他止了轉著佛珠的手,等到那一抹聲音也在這夜色中跟著消儘,他才開了口:“我的確不知道你的父王究竟是怎麼死的,可就如你所猜想的那般,他的確不是因為戰火。”
對於父王的死,其實她的心中早已就有了猜測。
可如今耳聽著這番話從李懷瑾的口中說出,霍令儀還是止不住身子一顫,若不是李懷瑾恰好托住了她的胳膊,隻怕她就要往後倒去…她也未曾放開李懷瑾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握住最後一塊浮木一般,緊緊握著李懷瑾的胳膊。
霍令儀仍舊仰著頭,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等稍稍斂了幾分心中的思緒,她才看著李懷瑾開了口:“那…究竟是因為什麼?”
“有些事,我與你說了,隻怕你會有危險…”李懷瑾說這話的時候,眼中的神色還是有幾分說不出的複雜,等前話一落,卻是又停了一瞬,他才又跟著開了口:“晏晏,你知道虎符嗎?”
虎符?
霍令儀聞言卻是一怔,她出身將門自然知道虎符是什麼東西。她的眉心輕輕折起,不知李懷瑾是什麼意思,不過她也未曾多言,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李懷瑾見此便又跟著一句:“你父王身為鎮國大將軍,他手中的那塊虎符可統領十萬兵馬,可除去這塊明麵上的虎符,你父王的手中還握有另一塊虎符。”
另一塊虎符?
霍令儀聞言,麵上的怔然更甚,大梁的將軍皆隻握有一塊虎符,按著他們的位份,手中的虎符可召集兵馬的人數也有所不同…父王身為鎮國大將軍,所持有的虎符本就是最高的品級。既如此,他怎麼可能還會有其他的虎符?
這另一塊虎符,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夜色深沉,李懷瑾依舊低著頭,他看著霍令儀眼中的惑然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他的手撐在霍令儀的頭頂,而後看著她那雙沾滿了疑惑的眼中緩緩開了口:“你父王手中的另一塊虎符是天子虎符,見此符如見天子,隻要手持那塊虎符就可以詔令這燕京城中的所有兵馬。”
他的聲調依舊平緩得好似沒有絲毫波瀾,就連麵上的神色也未有一絲變化,隻是在察覺到霍令儀趔趄的腳步和那一副失神的麵色,他那雙清平的眼中還是閃過幾分擔憂。
不知是不是太過震驚,霍令儀好似已經不會說話了,她隻是這樣怔怔看著李懷瑾,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喉間才艱難得吐出幾個字:“怎麼,怎麼會?”
霍令儀的確是震驚的,天子虎符,父王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且不說天子如今尚還在位,何況太子也並無要緊,既如此,天子又怎麼會交給父王這樣的東西?不,不對…霍令儀想起林氏和霍令德,想起周承宇的那一番做法。
周承宇必定是知曉有這塊虎符的,而他當日讓林氏和霍令德回來,想必就是為了這塊虎符。
可是,為什麼?
大梁如今隻有周承宇和周承澤兩位皇子,周承宇自幼便是當做儲君來教養,隻等著天子駕崩,周承宇便可以順勢登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天子私下早就不滿周承宇,可,這怎麼可能呢?
霍令儀縱然聰慧,一時之間卻也被此事弄糊塗了。她仰頭看著李懷瑾,紅唇緊抿、眉心緊擰,許久之後,她才開了口:“我不明白。”
“你素來聰慧,想必也早就知曉林氏和霍令德回來是因為受了周承宇的命令…”待這話說完,李懷瑾是又跟著一句:“我與你說這些,為得就是不想讓你胡亂猜測…隻是虎符之事事關重大,其中又牽連甚廣,你知曉得越多也就越危險。”
霍令儀自然明白,天子虎符這樣的事,隻怕傳出去都能亂了整個燕京城。
可是——
霍令儀袖下的手緊緊握著,眼卻依舊看著李懷瑾。夜色深沉,唯有眼前人的那雙眼睛依舊清亮…或許是他眼中那抹一如舊日的沉穩讓她這一片紊亂的思緒也跟著平靜了下來,她稍稍垂下了幾分眼眸,餘後才又跟著一句:“那個東西真得在家中嗎?”
“我不知道…”
李懷瑾的手依舊覆在霍令儀的頭頂上,跟著是又一句:“這世上,想必除了你的父王,隻怕誰也不會知道那個東西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自從你父王去世後,不知有多少人曾探尋過霍家,可他們都一無所獲…”待這話說完,他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又繼續說道:“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們有事的。”
霍令儀聞言卻不曾說話,她依舊垂著眼眸,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繼續啞聲問道:“我父王是不是被周承宇所殺?”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子還是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卻不知是因為這夜色太過寂冷,還是心中的怨憤難以遮掩…霍令儀垂著眼眸,也不等人答,口中是又跟著一句:“當日我曾在客棧聽常青山與那黑衣人說有人曾去邊陲尋過不少回,如今周承宇又派遣林氏和霍令德回來…我的確不知道天子是為何要給父王這樣的東西,也不知道上位者究竟是怎麼想的。”
“朝中之事太過難測,你不願與我說,我都能理解。”
“可是——”
霍令儀的身子仍舊在輕輕顫抖著,可她卻還是抬了臉朝李懷瑾看去,紅唇蒼白、嗓音喑啞:“為人子女,我還是要問個清楚明白,是不是周承宇殺了我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