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瑾眼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少年郎, 風和日麗, 少年郎眼瞧著也不過十四的樣子,他的眉目溫和、氣質雋永,倒有著這個年紀鮮少得見的沉穩氣度,隻是眼中的神色卻與那麵上的溫和較為不同。
不過也隻是一瞬的功夫,少年郎便垂下了眼睛,等他重新掀起眼簾的時候, 那眼中的神色便也添了幾分溫和的模樣…好似先前那一閃而過的異樣,隻是他晃眼看錯了而已。
李懷瑾未曾說話,隻是收回了指根負於身後, 而那雙狹長而沒有波瀾的丹鳳目卻依舊朝那個方向看去。
若是他不曾猜錯的話…
這個少年郎應該就是此次會試的第一名, 霍家的二公子霍令章。
霍令儀剛想說話,隻是抬眼看著李懷瑾麵上的神色, 便也順著他的目光往一處看去…不遠處的小道上,霍令章已朝這處款步走來,他走得不快不慢,麵上的神色也一如舊日那般。
等走到兩人跟前——
霍令章便彎腰朝兩人拱手一禮, 他的態度謙和, 口中是跟著溫聲一句:“李大人, 長姐。”
李懷瑾垂眼看著跟前的少年郎, 他手握佛珠, 聞言倒是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受了他的禮。
霍令儀眼瞧著霍令章,她的麵上倒也沒有什麼多餘的神色, 聞言也隻是跟著應了一聲,而後才又朝人身後的那處方向瞧去,口中是跟著問了一句:“祖母醒了?”
霍令章聞言便應了一聲“是”,待這話說完,他便又跟著溫聲一句:“我這會還要去先生那處,就不在這處叨擾大人和長姐說話了。”他說完這話是又朝兩人拱手一禮,而後才繼續邁步往前走去。
他的步子一如先前來時那般,不急不緩,可掩於袖下那雙無人瞧見的指根卻還是輕輕握了起來。
霍令章想著先前瞧見的那副畫麵,想著李懷瑾的指根拂過她的發,想著兩人對視時的模樣…他什麼話也不曾說,隻是那張微微垂下的溫和麵容卻還是沉了些許,就連薄唇也緊緊抿著,顯露出幾分少見的暗沉模樣。
倘若此時有旁人瞧見霍令章這幅麵容,指定認不出他就是往日那個素來有“溫和寬厚”名聲的霍二公子。
即便霍令章走得再慢,可這條小道終也有儘時…
霍令儀眼瞧著霍令章轉過小道,等到那處沒了他的身影,她才重新抬了臉朝李懷瑾看去,口中是又跟著一句:“我們進去吧。”既然李懷瑾都說了沒事,她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何況說到底人都來了,難不成她還真能趕他走不成?
李懷瑾聞言便也點了點頭,他看著霍令儀麵上的那副神色,眉眼之間卻是又添了幾分笑意。
兩人一道邁步往昆侖齋走去——
途中,李懷瑾倒是難得說起了霍令章:“你這位弟弟年紀雖小,卻不可小覷,想來日後必定會有一番大作為。”他這話說完,念及先前瞧見霍令章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神色,握著佛珠的手還是一頓…李懷瑾低垂了一雙眉眼朝霍令儀看去,眼瞧著她一如舊日的麵容,心下思緒輕微一轉,終究還是未把心下的那一番念頭說出來。
霍令儀未曾瞧見李懷瑾的神色,她仍舊低垂著一雙眉眼卻是在思忖著他說的話…
前世霍令章在入仕途之後可以說得上是一帆風順,餘後也的確有不少作為,隻是不知道今生他會不會也同前世那樣跟隨周承宇行事?霍令儀隻要想到周承宇,那雙纖長的遠山眉還是忍不住輕輕折了一回。
如今林氏母女正替周承宇行事,想來霍令章也不會錯失這樣一個好機會,畢竟跟著周承宇,在這條仕途路上,他能走得更加便捷。
隻是——
霍令儀垂下的眉眼閃過幾分暗色,就連袖下的指根也跟著攥緊了一回…若是父王在天有靈,知曉自己的親人如今卻在替仇家行事,也不知會有哪般感想?
侍立在廊下的丫鬟眼瞧著他們這一行過去,自是忙恭恭敬敬打了禮。
大概是聽到了外頭的這番聲響,玉竹也忙打了簾子迎了出來,眼瞧著霍令儀和李懷瑾兩人款步而來,她麵上的笑意自是也跟著多添了幾分。她一麵是朝兩人迎來,一麵是恭恭敬敬打了禮,口中是恭聲一句:“奴給李大人,郡主請安。”
等這話一落——
玉竹便又半彎了身子,口中是繼續說道:“老夫人已在裡頭候著了,兩位且隨奴進去吧。”
霍令儀耳聽著這一番聲響倒也回過了神,她怕旁人窺見心下這一番思緒便先斂了個乾淨,而後才擰頭朝李懷瑾看去,見他也點了頭,便又邁了步子往裡走去。
林老夫人正坐在屋裡頭和李嬤嬤說著話,聽著簾外的稟話聲卻是一怔——
她的確未曾想到李懷瑾會當真過來,當日她提出請李懷瑾過來也不過是抱著一番試探的心態,畢竟李懷瑾這個人是出了名的不喜這些場合,這城中不知有多少名門世族、官宦世家給他遞過帖子,可卻從未見他有一次登門過。
她原本想著,李懷瑾今日能來自是再好不過。
若是不能來,倒也沒什麼好遺憾的…左右這個孫女婿已是自家的,誰也搶不走。
哪裡會想到,李懷瑾不僅來了,還來得這樣早…林老夫人想到這也不敢耽擱,她忙把手中的茶盞擱在案上,而後是又握了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漬,跟著是撫平了衣角等到端端正正得坐好,才與李嬤嬤點了點頭。
李嬤嬤知她意思,便往外頭應了一聲:“進來吧。”
沒一會功夫,那簾子便被人打了起來,餘後就是一串腳步聲,卻是霍令儀和李懷瑾一道進來了。
兩人一個穿著一身胭脂色春衫,一個穿著青色長袍,從外頭款款進來,倒是給這室內平添了幾分鮮活。
等霍令儀行完家禮…
李懷瑾便也朝林老夫人行了一個晚輩禮。
林老夫人雖然心中早就拿李懷瑾當自家的孫女婿看待,可每每瞧著李懷瑾,即便他表現得再是溫和,她也不敢拿喬,這個男人身上的氣勢委實是太凜冽了些。因此等兩人剛行完禮,她便忙溫聲笑道:“快起來吧,這都快是一家人了,哪裡還用得著這麼多禮?”
等到這話一落——
玉竹便也領著丫鬟給兩人上了茶水。
林老夫人等兩人坐下,而後便又重新握過茶盞,跟著才又看著李懷瑾溫聲問了一句:“我聽說內閣事務繁多,也不知景行今日過來會不會擾了你手頭上的公事?”
李懷瑾聞言,麵上仍舊掛著一抹清平笑。
他的手中握著茶盞卻也未飲,隻握於手中,聞言也隻是溫聲答道:“今日正好閒賦在家倒也有空,何況我也許久未曾來給老夫人請安了。”
他這話說得格外謙遜——
卻是讓林老夫人麵上的笑意越漸深了幾分。
林老夫人心中明白李懷瑾今日會來家中赴宴、甚至如今這一副溫和謙遜的模樣全是看在晏晏的麵子上,她想到這便又瞧了一回屋中坐著的兩人,眼瞧著兩人這一副越瞧越般配的模樣,她這心下卻是越發滿意了幾分,連帶著眉眼之間的笑意也跟著深了幾分。
餘後林老夫人便也不再說道此事,隻是又說了些尋常話,李懷瑾倒也都跟著溫聲回了。
等又過了兩刻的功夫——
外頭也起了些喧鬨,卻是到了該赴宴的時辰了。
霍令儀身為家中長女自然要去花廳幫著許氏接待客人,李懷瑾便也由林老夫人特地遣了人領去外院。等兩人走出昆侖齋步入小道,李懷瑾眼看著霍令儀麵上的擔憂便停下了步子,他的那雙丹鳳目是又沾了幾分笑意,因著此處有人在,李懷瑾按著規矩也就未離人太近,隻是眉眼低垂看著人,口中是跟著溫聲一句:“好了,你去忙吧。”
霍令儀聞言便也未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輕輕應了一聲…
今日來家中的大多都是這燕京城中的貴婦人,她如今雖然身份與往日不同,旁人也不會說道什麼,可若是當真去得太晚卻也不好…霍令儀想到這便又與人打了一禮,隻是臨走前卻還是與人說了一句:“您若不喜歡也不必勉強自己,左右您今兒個來了已是足夠了。”
霍令儀這話說完見李懷瑾笑著點了點頭,她便也不再多言,是又與人一禮才由杜若扶著往花廳的方向去了。
李懷瑾卻是瞧她走遠了,才握著佛珠轉過身子往前走去。
替他領路的丫鬟,眼瞧著自打郡主離去後,這位李大人身上驟然轉變的氣勢,還是止不住打了個顫。
…
花廳。
今日請得雖說都是舊日裡交好的,可來的人卻也不少。
霍令儀還未曾進去,便聽到一陣歡聲笑語,門前的丫鬟見她過來便要通傳…霍令儀卻隻是擺了擺手,她鬆開杜若的攙扶隻身一人往裡頭走去。
簾子一打,裡頭的模樣也就顯現出來了,此時這偌大的花廳坐了不少人,這其中有那些貴婦人說著家常閒話的,自然也有不少貴女互相比著頭飾、比著妝容的…
一副歡聲笑語,好不熱鬨的模樣。
霍令儀是先循了一眼把屋中瞧了個大概,待瞧見李安清的身影,見她坐在一處怪是無趣的模樣…她的麵上才浮現了一個笑。
她也未說什麼,隻依舊邁了步子往前走去。
許氏原先正與幾個貴婦人說著話,眼瞧著霍令儀進來便笑著轉身朝她看來,口中是跟著溫聲一句:“來了。”
坐在許氏身邊的正是鄭宜和,她眼瞧著霍令儀,麵上也是同往日那般掛了個笑,聲音也是溫和的:“晏晏來了。”
雖說當日母親給小叔說親委實是嚇了她一跳,畢竟小叔和晏晏的年歲擺在那,何況她私心裡總歸是拿晏晏當晚輩看待的。
這一時之間轉了身份成了妯娌,她自然也有一陣日子未曾回過神來。
不過眼瞧著近些日子小叔雖然還是往日那副模樣,可通身的氣勢卻還是溫和了許多…再者晏晏年歲雖小,性子卻是個穩妥的,配小叔倒也不差。
鄭宜和想到這麵上的笑意便又溫和了許多,連帶著聲調也越發柔和:“母親整日在家中念叨著你,你若是得空便常去家中坐坐。”她說得正經,可那話中的揶揄味卻極濃。
霍令儀眼瞧著她麵上未加掩飾的笑意,又聽著這一字一句,明豔的麵上還是止不住泛了幾分紅…她心下明白鄭宜和這番揶揄是因為什麼。
她往日也是個膽子大的,可此番卻頗為有些不好意思,隻是她也不好說道什麼便隻好垂下了頭掩住了那番羞赫,口中倒是輕輕應了一聲。
鄭宜和瞧著她這幅模樣,心下的疼愛卻是又添了幾分,倒也怪不得母親和小叔會這麼喜歡這個小丫頭,就連她這樣瞧著都免不得心生歡喜。她有心想再逗逗人,隻是瞧著霍令儀這一副粉麵含羞的模樣,又念及這個場合便也笑著止了話。
屋中原先坐著的那些人原本也未曾注意到霍令儀進來。
如今耳聽著主位那處的一番動靜,自是也都跟著循眼瞧了過來,待瞧見這位穿著一身胭脂色春衫的霍家女,不管是心下還是麵上卻都有著幾分複雜。
不過不管她們是怎麼想,有個心思卻是相同的——
這位霍家女的福運是真的好。
自打出生就被天子封了郡主賜了封號,成了這燕京城中唯一一個“異姓郡主”,眼瞧著霍安北戰死沙場,這霍家也越漸沒落了,偏偏這位扶風郡主又和李家扯上了關係,還成了那位李三爺的未婚妻。
這燕京城中的人哪個不賣李家一個麵子?
如今霍令儀和李懷瑾定了親事,連帶著這個身份也要比往日尊貴幾分,若是往日還有人敢在明麵上給這位扶風郡主幾分難堪,經此一事後,隻怕但凡是個耳清目明的也都不會再給這位扶風郡主找不痛快。
不僅不會,隻怕還得好生恭維著。
畢竟李家門第清貴,李三爺在朝中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討好了這位扶風郡主,自然也就是討好了李家和李三爺。
何況她們聽說今兒個那位李三爺也來了府中,這麼多年也從未見那位李三爺登過誰家的門吃過誰家的宴,今日他會來霍家自是因為霍令儀的緣故。
這還未曾進門就已如此,日後等這位扶風郡主進了門,還不知該怎麼寵著?因此還不等霍令儀去尋李安清說話,便已有一堆貴婦人領著各自的女兒上前來給霍令儀說話了。
這偌大的花廳,一時之間彌漫著得都是恭維、奉承霍令儀的聲音。
到最後還是由許氏發了話,卻是說院子裡的戲台已經搭好了,請眾人出去看戲才把霍令儀從被人包圍的窘境中救了出來。
等到眾人往外走去——
霍令儀才鬆了口氣,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終歸還是不習慣與這些女人打交道。
李安清瞧著她這幅模樣,便笑著取過一方帕子替人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口中是跟著一句:“姐姐如今當真受歡迎…”她這話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此時屋中已沒多少人,兩人故意落後了不少步子說著話,等瞧見霍令儀佯怒瞪過去的眼神,李安清才又笑盈盈得朝人靠近低聲說了一句:“不過我隻要瞧見先前她們那副模樣就覺得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