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隱齋。
時日已入四月, 天氣較起往日卻是越發溫熱了幾分…
霍令儀側靠在軟塌上, 她的手中握著一盞凝神靜氣的茶湯,臉卻是稍稍偏了幾分朝李安清那處看去。
李安清原先正在吃糕點察覺到霍令儀看過來的眼神,吃糕點的動作便是一頓,她雖然低著頭,卻還是能從那抹視線中察覺出幾分意味…她想到這,那張俏麗的臉紅了幾分, 卻是又過了一會,她才握著一方帕子擦拭著手,頭不曾抬, 口中卻是輕輕跟著一句:“嬸嬸怎麼這樣看我?”
其實她心中明白霍令儀為何如此看她, 就是因為明白,她才越發害羞起來。
霍令儀聽得這話卻依舊不曾說話, 她隻是笑盈盈得看著李安清,卻是等用了一口手中的茶湯才柔聲與人說起話來:“你就沒什麼想同我說的?”她說話的聲調很是柔和,連帶著一雙眉眼也是暈不開的笑意。
等前話一落——
她看著李安清麵上的那片緋紅,卻又似歎非歎跟著幽幽一句:“你往日什麼話都與我說, 沒想到這樣大的事卻連隻言片語也未曾透露, 安清, 你瞞得我好慘。”昨兒個表哥突然上門提親, 委實是嚇了她一大跳, 也是那個時候,霍令儀才知道原來安清喜歡的人竟然會是表哥。
“我並非有意瞞你的…”
李安清聽得這話忙抬了頭朝霍令儀看去,眼瞧著霍令儀麵上的那份悵然, 她是又跟著辯解了一回:“隻是,隻是我也沒有想到。”當日她大著膽子攔了一回許望舒,原是想著把心頭話同人說道一遍,可她哪裡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當日,當日那人明明什麼都沒有表示,哪裡想到昨兒個竟然會上門求親?李安清想到昨日許望舒登門的時候,不僅怔住了旁人,就連她也被人這一番舉動驚怔住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許望舒竟然會上門求親,他,竟然會來求娶她。
李安清想到這卻是又紅了一回臉,她低垂了一雙眉眼朝那衣擺上繡著的紋路瞧去,雙手交握在一道,眼瞧著那上頭用絲線繡著的一片桃花卻是又忍不住想起那日她梗著脖子站在許望舒跟前,問他:“許望舒,你有喜歡的人嗎?”
其實當日她也未曾想到會問許望舒這樣的問題…
如今想來,或許是那日的日頭實在太大了些,導致她看著許望舒的時候昏了頭腦,這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李安清還記得那日在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個向來淡定自若的男人頭一回怔住了…是啊,怎麼可能會不怔住呢?時下民風雖然開放,平素也不怎麼拘束男女來往,可貴族之女這樣問一個男人有沒有喜歡的人,委實還是大膽了些。
可不管李安清怎麼後悔——
她那番心底的話終歸還是問出了口,覆水難收,說出的話自然也收不回來。
因此她也不等許望舒開口便又繼續與人說道:“許望舒,我的膽子其實一直都不小,早年間我還敢帶著丫鬟翻牆去外頭玩,在江南的時候我還同人打過架…可是遇見你的時候,我卻時常膽怯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麼多年——
她也曾見過許望舒許多回,可每回見麵,她也隻是遠遠看著他,頂多也隻是相□□頭問一聲“好”。
她對許望舒的感覺,就好似有滿肚子說不儘的話,偏偏隻要站在他麵前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因此每回宴會上,她也隻能遠遠看著其餘的那些士族小姐圍在他的身側與他談及書畫字詞。
可那日——
李安清卻好似有些不想再遮掩了,或許也是因為已遮掩不住了。
那會她是怎麼想的呢?大概是覺得既然已無法遮掩,那倒不如索性說個痛快,那麼至少餘生想起來的時候也不會後悔。所以她強撐著身子站在許望舒的跟前,梗著脖子帶著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與他繼續說著話:“其實今日我不是與你偶遇,我知道你每個月這個時候都會來拜訪江先生,我先前那般說不過是怕你恥笑…或許如今你的心中也在笑我吧,堂堂一個李家千金竟攔在一個外男的跟前與他說這樣的話。”
“可是不管你是如何想的,我還是想把心中的話說與你聽…”
“許望舒,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心中就有你的身影了,往日我以為這或許隻是一種好感,經了歲月的更迭,我便不會再記得…可是不管歲月過去有多久,我卻還是忘不掉你,我時常會記得你穿著一身道袍朝我走來的樣子,還有在彆莊的時候你站起來維護嬸嬸的樣子。”
李安清說那些話的時候其實已耗儘了所有的力氣,倘若不是強撐著身子隻怕當場就該敗下陣來…無論是在燕京還是在江南,她從來都是膽大的,可隻有在許望舒的跟前,她卻時常心生膽怯與退縮。
她甚至能記得那日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那顆心跳得有多快,好似下一瞬就能從喉間跳出來。
彼時風和日麗,小道清幽而靜…
有風拂過打落了一樹梨花,而李安清穿過那簇簇掉落下來的梨花,看著許望舒這樣說道:“許望舒,我隻是想與你說,我喜歡你,即便明知道你不會喜歡我,可我還是想與你說這些話…我怕過了今日,我就又不敢在你麵前說起這些話了。”
她原本也不過是秉著破罐子破摔,等一鼓作氣把話說完,自然也不肯等人的回答,紅著臉轉身就要走。隻是李安清沒想到,她還沒走出一步便聽到身後男人傳來一聲輕笑:“李三姑娘就打算說完就走?你問的問題,我還未回答。”
她問了許多問題,即便心心念念想要答案,卻又害怕真得聽到那些答案…
因此李安清聽得這話也隻是停了一瞬,而後便又繼續往前走去,她走得快到後頭更像是小跑一般…像是為了躲避什麼,所以不管不顧往前橫衝直撞。
梨花巷的路道本就不算平穩,有不少青石板不是缺了一角就是少了半塊的,她這樣不管不顧自是免不得摔倒。
在她即將要摔倒的那一刹那——
李安清那會唯一的念頭卻是她今日出門當真是沒看黃曆,若不然怎麼會這麼倒黴…許望舒原本對她就沒有多少好感,如今又讓他看到這樣一幅醜態。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反倒是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能聞到許望舒身上那股好聞的墨香味,還有他在她的耳邊說道的一句:“跑什麼?你也不怕摔?”
彼時許望舒的語氣的確不算好…
倘若平時李安清聽到這些話斷然不會有什麼,可那日她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她掙脫了人的懷抱卻掙不開被他緊握著的手腕…她掙紮了許久見還是掙不開,索性一臉淚痕彆過了頭,帶著僅剩的倔強咬著唇與人說道:“不用你管。”
從小到大,她其實從未怎麼哭過…
可那日眼淚卻沒個歇停似得,她寧可許望舒不管她,也不想讓他瞧見這樣一幅醜態。她拚命想忍,可眼淚卻怎麼也忍不住,到後頭李安清索性也隨它去了,左右她在許望舒心中的印象隻怕也早就不好了,再添這樣一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因此那日她一麵拿著手背擦著臉上的眼淚,一麵是說道:“你鬆開,我要回家了。”
許望舒卻不曾鬆開,他隻是依舊握著她的手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笑道:“你說喜歡我,可是認真的?”
李安清記得那個時候,她聽見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擰頭朝許望舒看去,日頭恰好,打在他的身上仍舊是舊日的那副模樣…他就這樣握著她的手腕半低著頭看著她,眼中也帶著素日的笑意,可李安清還是察覺到了他那份笑意的不同。
往日許望舒即便是笑也都是帶著幾分疏遠的,可那日他眼中的笑意卻是實打實的。
李安清那會的確是怔住了,她就那樣傻傻得仰著頭看著許望舒,不知過了多久才順著人的話點了點頭…她喜歡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他了。隻是彼時,她也隻是以為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哪裡想到如今…
霍令儀早在先前就察覺到李安清出神了,她也未曾打擾她,隻依舊笑盈盈得捧著一杯茶盞看著她…卻是又過了一會,她覺得坐累了索性便把茶盞擱在茶案上,而後是又換了個坐姿。
許是這個聲響驚醒了李安清,她忙伸手托扶了霍令儀一把,眼瞧著人麵上的那副笑意,她卻是又紅了回臉,語調也帶著幾分躊躇:“嬸嬸,我…”
“好了…”霍令儀的聲調依舊是柔和的,她笑握著李安清的手與人說起話來:“你要說得,我都知道,先前我也不過是同你開玩笑,我怎麼會當真怪你不同我說這些?”她說到這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是又一句:“你如今能覓得一個喜歡的如意郎君,我很開心。”
李安清聽得這話,麵上的紅暈卻是又擴散了幾分,她低頭絞著指根,口中是跟著輕聲一句:“家中還未答應呢。”
“表哥昨日來得突然,何況成婚還有不少步驟要走…”霍令儀這話說完,眉眼之間的笑意便又多添了幾分,餘後是又一句:“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看母親和二嫂都是很滿意表哥的,如今雖然還未曾定下,可也不過是多相看幾日…你呀就安安心心在家中待著,不拘幾日這事就能定下來了。”
這燕京城中——
表哥的品性和為人是不用說的,雖然英國公府近些年沒落了,表哥的官職也不算高,可他本身卻是有實力的…何況李家也不是那些拜高踩低的。
李安清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仍舊低著頭紅著臉,眼瞧著霍令儀麵上的笑意,她哪裡還待得住,隻紅著臉起了身,口中是跟著嗔怪一句:“嬸嬸笑話我。”等這話一落,她便打了簾子往外跑去。
霍令儀眼瞧著她這幅模樣,卻是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杜若打了簾子走了進來,見她麵上是一副掩不住的笑意,自是也跟著笑了一回…她替人重新續了茶湯,而後才又柔聲與人說道:“您許久未曾這麼開心了,三姑娘若能和表少爺在一道,倒也是天賜的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