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一處民宅。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 廊下的大紅燈籠被風打得搖晃不止, 裡頭的燭火也跟著有些忽暗忽明起來…院子每隔幾步便站著一人, 而那緊閉的屋門前站著得卻是一身黑衣的關山。他平日沒有任何神色的麵容此時也泛著幾分緊張,一雙眼睛更是時不時往那燈火通明的室內看去。
約莫是又過了兩刻——
屋門從裡頭被人推開,卻是一個身穿灰袍手提藥箱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關山眼瞧著人出來便立馬迎了過去, 口中是緊跟著一句:“許大夫,主子怎麼樣了?”他一麵說著話, 一麵是往裡頭探去, 隻是屋中雖然燈火通明,可床帳半掩, 他也瞧不清床上那人如今是何模樣。
“主子身上的毒素已經清了, 再修養幾日就沒事了…”
等這話一落,許大夫便又板著一張臉數落起人:“我早就和你們說過要你們看著點主子,你們倒好, 這麼多人也攔不住他。如今這毒素雖然已清, 可經此一劫, 主子的身子要想恢複到以前可不容易。”
他這話雖然是同關山說的,可臉卻是對著屋中, 卻是在責怪屋中那位主子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果然他這話剛落——
屋中便傳來一陣輕笑聲, 跟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好了, 許大夫,你又不是不知我的性子…”許是大病初愈,男人的聲音還有幾分虛弱, 就連聲線也有幾分喑啞,待又咳過幾聲,他才又跟著一句:“我決定的事,他們又哪裡能攔得住?”
許大夫聽得這話更是吹胡子瞪眼睛,他說不過裡頭那人,便隻好拿關山出氣:“好生去裡頭照顧著,以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彆來找我,自己的命自己不愛惜,也該他躺這些日子。”
等這話一落,他便提著藥箱往前走了。
關山卻是等人走後才推門往裡頭走去,屋中擺了幾盆炭火,倒也不覺得冷。
他從桌上倒了一盞溫水,而後是提步朝人走去,走得越近,那坐在床上男人的身影便也跟著顯露了出來,男人麵色蒼白卻是一副掩飾不住的病容…關山一麵把手中的茶盞遞給人,一麵也忍不住勸說一句:“許大夫說得沒錯,您當日之舉實在太危險了,倘若這回不是許大夫在,您——”
李懷瑾聞言卻也隻是笑了笑,他伸手接過關山遞來的茶盞,待飲用了一口溫水,等到喉間潤了他才開了口:“不必擔心,我如今不是沒事嗎?”
他這話雖然說得尋常而又輕鬆,可那其中凶險又豈會真得如所說得這般輕鬆?當日他為了逼真生生受了江亥那一劍,江亥的武功本就高強,那一劍更是用儘了他的全力,直入心肺又淬著毒,後來他又落入懸崖掉進長江。
雖然底下早已布了人手,又得許大夫親救,可這身子終歸還是折損了不少。
李懷瑾想到這便把手中的茶盞重新遞給了關山,他此時剛醒身體還有些虛弱,等換了個坐姿便又問道:“燕京如何?”
“前些日子陸機傳來消息道是一切都好,隻是…”關山說到這卻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待又過了一會,他才輕聲回道:“夫人不肯離開,信中說夫人還想來淮安尋您,到後頭還是因為小公子的緣故,她才未曾動身。”
李懷瑾聽得這話卻是又歎了口氣,外間夜色幽幽,伴隨著那凜冽寒風,他是歎息著說道:“我早該知道,以她的性子又怎麼可能會在這個時候離開?”
其實當初陸機傳來的信中還提起夫人不少事,起初的時候夫人知曉主子去世自是不肯相信,後來終於信了也一直鬱鬱寡歡,倘若不是有小公子在,隻怕夫人——不過這些關山卻不敢同李懷瑾說,生怕他起了憂思,身子更加好不起來。
隻是即便他不說,李懷瑾又豈會猜不出來?隻怕那個小丫頭這些日子過得一定不好受。
李懷瑾想到這,心下不免又化開一道歎息,他曾應允她平安,卻傳去這樣一個消息,小丫頭又豈會接受得了?不過此時終歸也不是言談這些兒女情長之際,她要恨他、怨他,他都認了。
等這些事解決後,他就去向她認錯。
他斂了心中的思緒,卻是又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問道:“如今袁懷的兵馬到何處了?”
關山見他不再提及家中事倒也鬆了一口氣,他輕聲回稟道:“他們不敢白日行軍便隻能挑在夜裡的時候行走,據探子回報,他們如今應該快至淮安渡口了…”等這話一落,他是又跟著一句:“許大人讓您好生歇息,他已先您一步去候人了。”
李懷瑾聞言是又點了點頭。
…
臨近年關,風雪逐漸停了,這燕京城終於也恢複了原先的熱鬨…長街小巷是一派喜氣洋洋的好景象,不拘是那士族門第還是普通門戶各個都張貼著福字和對聯,卻是在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而那皇城之中的章華宮不僅沒有絲毫喜氣,反倒是比往日還要多幾分死氣沉沉。
柳予安在家中修養了幾日,身子也已好了,他今日是同往日一樣帶著折子去往帝宮,旁人隻道他是要向天子稟告近些日子的要務,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做戲罷了。周承宇未免旁人發覺周聖行如今的身體狀況,便每隔幾日讓他去一回帝宮,安一安那朝中眾人的心思。
如今雪已經停了——
可天氣卻還是格外寒冷,此時章華宮院子裡正有不少人掃著雪,各個低垂著頭默聲不語,眼瞧著他過去才齊齊行了一禮。
柳予安見此也未曾說話,他仍舊邁著步子往前走去,等到走進殿中,那股子濃鬱的藥味便撲麵而來。他近些日子也常浸於湯藥之中,可此時聞見這股子味道卻還是免不得皺了眉,他停下步子眼看著這個金碧輝煌的宮殿,殿中的一件一樁皆如舊時一般,可誰又會想到這世間最尊貴的那個男人此時卻躺在這屋裡頭,任由旁人磋磨糟蹋?
他也不知怎得,隻覺得心下忍不住生出幾分感慨。
身側的內侍見他停下步子便輕聲喚他:“柳大人,怎麼了?”
柳予安聽得這話也未曾說話,他隻是重新邁了步子往裡走去,侯在外頭的內侍眼瞧著他過來忙打了簾子,而裡頭的情形也半分未曾遮掩得顯露在他的眼前…一個內侍此時正坐在那圓墩上,他的手中握著一碗湯藥卻是在喂床上的男人用藥。
可若說是喂藥,倒不如說是灌。
柳予安看著這幅模樣免不得是又皺了一回眉,說到底這床上的男人如今還是大梁的天子,這些內侍也實在是太混賬了…他沉了臉,口中是跟著冷聲一句:“我來吧,你們都退下。”
那原先坐在圓墩上的公公聽得這話忙轉過身來,眼瞧著是柳予安倒是改變了麵上的態度,卻是笑著同人說道:“原來是柳大人來了,不過太子吩咐了——”他這話還未說全眼瞧著柳予安麵上的陰沉卻是忍不住一怵。
雖然太子吩咐了這些事不要假手於人——
可這柳大人又不是旁人,他不僅是太子的妹夫,更是他的親信…內侍想到這便也未再說什麼,他把手中的藥碗置於案上,而後是又朝柳予安恭恭敬敬打了個禮,跟著便領著眾人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