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嘉五年, 十一月。
蘇州城中又迎來了一輛馬車。
蘇州位處江南素有富庶之名, 因此這輛馬車混跡在人群中卻也未引起什麼波動…馬車一路往前待至太湖畔的一家酒樓門前方停,趕車的黑衣男人先行下了馬車而後是替他們安置好腳凳,跟著才又朝裡頭一句:“主子,夫人,我們到了。”
他這話一落——
裡頭卻是先傳出一道小兒的聲音:“阿娘,這兒便是蘇州了嗎?”說話間, 一隻小手先行掀開了車簾, 而後便是一個小兒的身影露了出來。
小兒也才五、六歲的年紀卻生得鐘靈毓秀很是靈慧, 他一雙烏亮的丹鳳目掃過四周便又朝身後看去, 口中是又跟著一句:“都是水啊樹的, 瞧著還不如西北呢。”
他年紀小,可說起話來卻一本正經,兩廂合在一道倒怪是有趣。
小兒這話一落,裡頭便又傳出一道女聲:“你在西北那會還說那裡都是黃沙, 打在人的臉上疼得厲害,如今倒是念起那處的好了…”女聲溫柔而又繾綣,即便還未曾瞧見人卻也能從這道聲音中知曉是一位嬌娘子。
等說完前話, 便又有一隻手握住了車簾,卻是一位年輕的美貌婦人…
年輕婦人眼瞧著外頭的光景是又柔聲一句:“你上回來這的時候也才一歲半, 倒是未曾想到,一晃眼又是四年過去了。”
小兒聽得這話,麵容也有幾分緋紅,他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什麼, 索性也就不再說道什麼先跳下了馬車。
女人看著他這幅模樣卻是又輕輕笑了笑,她的麵容明豔隻是因為沾了幾分歲月的緣故,憑得又生出幾分溫柔來。此時她一雙沾著笑意的桃花目在那日頭的照射下越發顯出幾分盈盈水波,待把那周遭光景都瞧了一通,才又朝那一側的酒樓看去,卻是又一句:“關山,這兒便是陸機和杜若開的酒樓嗎?”
關山聞言便又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又問道:“可要屬下去傳喚他們?”
“不用了,天寒地凍的,何況我聽說杜若也有身孕了…”女人這話說完便又笑著朝身後看去,眼瞧著此時正靠著車廂翻著書頁的青衣男人,她的眉眼是又泛開了幾分笑意,連帶著聲調也越漸柔和了幾分:“我們下去。”
青衣男人聞言便掀了眼簾,他一雙丹鳳目在那日頭的照射下倒是也顯露出幾分溫潤笑意,他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把手中的書一合,跟著便又替人披好了鬥篷,牽了人的手往馬車外頭走去。
…
酒樓位於太湖處本該是生意極好,可今日卻在外頭掛了塊牌子道是“東家有喜,今日不待客”便顯得格外冷清。他們一行人過去的時候,整座酒樓除了一樓有個小二和店掌櫃便再無其他人影…
那小二陡然間瞧見有人打了簾子剛要說話,待又把他們一行人細細瞧了一遭便忙轉了身朝裡頭去了。
沒一會功夫——
便有一對男女打裡頭走了出來,而男的大約三十餘歲的年紀,瞧著很是沉穩,而女的約莫二十餘歲的年紀,此時小腹高隆…正是陸機和杜若兩人。
這會杜若眼瞧著那處站著的幾人,眼眶便驟然紅了起來,她什麼也不曾說隻是疾步朝他們走來,待至那紅衣女子身前便要下跪,口中也緊跟著一句:“主子…”
紅衣女子正是霍令儀。
她眼瞧著杜若這般忙伸手托付了一把,她的麵上帶著幾分責怪,聲音也有些微嗔:“你如今懷有身孕,何況你我如今已非主仆,怎麼還如此大禮?”當年她和李懷瑾從燕京出來後,便把杜若和紅玉的身契還給了她們,而後是又替她們擇了佳婿把她們各自給嫁了。
杜若她是做主嫁給了陸機,如今兩人在這太湖之畔開了家酒樓,生意倒也紅火。
而紅玉卻是嫁給了替李懷瑾打理商鋪的大掌櫃,那掌櫃雖是從商可為人卻很是溫潤,倒也極襯紅玉的性子。
杜若耳聽著這一句,雖然依著人的話起來了,可眼眶卻仍舊紅著,口中也是說道:“不管如何,主子永遠是我的主子,不管過了多少年,這都是不會變得。”
她這話說完——
霍令儀的麵上便又顯露出幾分無奈,杜若這丫頭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太實誠。
陸機要慢杜若幾步,這會他走到杜若身側是朝霍令儀一行拱手一禮,而後才又溫聲笑道:“原本以為得到晚間才能見到主子和夫人,好在廚房一直備著菜,這會也熱乎著…”等這話一落,他是又看了一眼兩人身前的小兒,眉目卻是又添了幾分笑:“小少爺如今竟然長這麼大了。”
長安也不怕生,耳聽著這話便仰著頭笑著喚人一聲:“陸機叔叔。”
陸機聞言,臉上的笑意卻是又深了些許,他伸手要去抱人,隻是還不等他伸手,長安卻已倒退一步…他板著一張小臉,口中是道:“我如今已長大了,陸機叔叔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抱我了。”
他這一番頗為正經的童言稚語倒是惹得一眾人都笑了起來——
眾人一麵說笑著一麵是朝樓上走去,冬日裡的一口湯鍋最是熨帖,又伴著幾道蘇州小菜,倒也是滿滿一桌。一行人皆坐在一道,長安因著這一路車馬勞頓也無甚胃口,耳聽著外頭傳來的笑語聲便從椅子上下來,待走到窗前便打開一條縫往外頭看去。
窗子被打開,外間的聲音自是也未加掩飾得傳到了屋中,卻是一群才子正在吟詩作對…
長安在西北待了幾年,倒還未曾瞧見過這樣的光景,一時便有了幾分興致,他把窗子一合而後是朝霍令儀和李懷瑾說道:“阿娘,阿爹,我想下去看看。”
霍令儀知他這一路怪是憋悶便也未曾攔他,隻是讓關山顧著些便放人下去了。
等到長安和關山走後——
陸機和李懷瑾坐在一道喝著酒,霍令儀便和杜若說起家常話:“我聽說紅玉那丫頭也有身孕了?”
“是有了,上月她知曉您要來蘇州還打算一道過來,隻是還未過三月,她家裡那位不放心便不肯讓她過來…”杜若一麵笑說著話,一麵是又替人布了菜,跟著是又笑說一句:“這會估計還在置著氣呢。”
霍令儀耳聽著這一句便又柔聲笑道:“我以前總在想她這性子若是有了身孕會是什麼模樣?如今聽你這般說,她倒還是和以前一個模樣。”
她這話說完眼瞧著碗上的這些菜便又無奈得握住了人的手,跟著是又一句:“你也彆顧著我,我哪有這樣好的胃口?”
杜若聞言麵上便又露出了幾分羞赧的笑,她收回了筷子似是想起什麼便又說道:“您往日最愛桂花糕,我先前做好還在爐上煨著,這會估摸著是差不多了…”她這話一落便起了身,一側的陸機瞧她這般也跟著無奈笑道:“自從她知道夫人要來後就日日盼著。”
“主子和夫人且先坐會,我們去去就來。”等這話說完,陸機便也擱置了酒盞扶著杜若往外走去。
霍令儀眼瞧著他們這幅模樣,臉上的笑意卻是又深了許多。
李懷瑾看著她臉上的笑意便放下了手中的酒盞,待又替她拂了一回額前發,他才溫著雙目柔聲說道:“這麼開心?”
“是啊…”
霍令儀笑著輕輕應了一聲,待把頭枕在李懷瑾的肩上,口中是又柔聲一句:“想著他們如今各自安好便覺得高興。”等這話說完,她是又朝李懷瑾看去,剛想再說什麼眼瞧著李懷瑾攏了眉,她忙坐起了身子開了口:“怎麼了,又難受了?”
李懷瑾耳聽著這話卻是又搖了搖頭,他的眉眼溫潤,撐在人發上的手改為攬著人的肩膀,口中是寬慰一句:“彆擔心,我沒事。”
霍令儀見他這般心下是又歎了口氣,她什麼也不曾說隻是挽著人的胳膊和他同坐著,當年江亥那一劍終歸還是折損了李懷瑾的身體,這些年隻要天氣一涼,李懷瑾的身子便會不舒服,縱然遍尋這世間名醫卻也難以根治。
她想到這,握著人的手是又用了幾分力道,如今世事皆好,偏偏李懷瑾的身子…
李懷瑾自然知曉她在想什麼,屋中炭火如春,可他的身子卻依舊很涼,他低垂著眉看著她,口中是柔聲一句:“晏晏,我真的沒事,彆擔心。”
霍令儀聞言剛想說道什麼,外間便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聽見這番聲音恐人瞧見便也未再言語隻是重新端坐好整了容色…沒一會功夫,簾子便被人打了起來卻是長安和關山走了進來,長安年歲小也未曾察覺到屋中的氣氛,等走進了屋子便與霍令儀說道:“阿娘,他們做的詩一點都不好。”
他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聽著便都是些無病呻吟的話,哪有男子氣概。”
霍令儀眼瞧著他這幅人小鬼大的樣子,卻是好笑得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口中亦跟著輕嗔一句:“不許胡說,他們都是蘇州有名的才子,你如今還小就這般自視甚高,這樣可不好。”
長安聽著這話卻也不怕,他笑著朝人倚過去,待坐在了霍令儀的身邊才又說道:“我說得句句屬實,阿娘若不信隻問關山叔叔便是。且不說他們比不上父親,就連舅舅,他們那些人也沒有一個比得上的,阿娘雖然讓我不要自視甚高,可兒子日日接觸得便是這些,自然難以違心說他們一聲好。”
霍令儀聽得這句,麵上的神色卻是一頓,令君去年以十六的年紀高中狀元,無論是在燕京還是大梁風頭都一時無二,可她卻是想起了當年那個少年郎…那人當年曾以十四的年紀高中狀元,隻是歲月翩躚,這世上又還有多少人還記得他?
長安察覺到她的異樣,便仰著頭輕聲說道:“阿娘,您怎麼了?”
霍令儀聞言倒是回過了神,她低垂了眉眼看著長安,口中是柔聲一句:“沒事,阿娘隻是想你舅舅了。”
長安聽她這般說便又笑道:“那過幾日,我們去燕京找舅舅便是。”
他許久不曾見舅舅,也很想他。
霍令儀點了點頭,長安見她應下,臉上卻是又泛起了幾分笑,他也未再說道什麼隻是握了筷子吃起東西…李懷瑾與霍令儀同坐在一道,自是也察覺出了她眉眼之間的幾分愁緒,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口中是問道:“想起他了?”
“是啊…”
霍令儀也未曾避諱,她點了點頭,而後是朝那覆著白紗的窗欞外頭看去:“五年了,下個月便是他的祭日了,我…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