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秋秋接過孫尋橋手裡的“梨花溪月”,拈著調羹撥了一下白瓷碗裡的清澈溪水,溪水中的梨花、月色、遊魚和藻荇都在波光中晃dàng。
原來是一碗盛夏時節的雪梨糖水冰粉。
來自薜荔籽的果膠和纖維凝成了溪水,清溪水底和兩岸是綠豆、冰沙、糯米團子堆成的鵝卵石。
蔡灣柚的淺黃果ròu打碎後與銀耳相融變成了三分月色,雪梨雕成的細小梨花在月色和溪水中飄動,梨花底下,各色水果製成的錦鯉遊來遊去,錦鯉外裹了一層河鮮熬出的透明魚膠,流光溢彩,活靈活現。
丁秋秋細嗅著梨花溪上微涼微甜的清新香氣,白瓷調羹探入溪水,舀了一勺送進口中。
清溪水底的綠豆粒粒飽滿出沙,外皮入口即化,沒有一點滯澀的口感,細膩彈滑的冰粉在舌尖上溫柔地裂開,以蔡灣柚為主導的多種果香詮釋了夏季的豐饒,令人沉迷在這個炎rè繁盛的季節,而微甜的冰沙就像一陣樹蔭下突然吹過的短暫涼風……
風怎麼停了?
調羹又探進了梨花與月色相融的清溪中。
這道甜品裡沒有任何涉及神魂的成分,食用後不會讓人看到任何具體的畫麵,但卻讓人想要去尋找一個具體的畫麵。
丁秋秋閉著眼睛去追索夏天的記憶,可那些碎玻璃似的閃光無法靠近觸摸,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消失在無際的晴空裡。
心裡的涼風吹過了一扇扇敞開的窗戶,天台上晾曬的被單在陽光下卷動,果味汽水擰開瓶蓋的聲音和氣味好像就在耳邊,但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在那個夏天的模樣。
這道甜品……這道梨花溪月以美食家的視角來看,的確是上等之作,但也不是沒有缺點,她稍微一想就能說出十幾條來。
可是,這並不完美的夏天味道裡,竟沒有一處她不喜歡。
冰沙的顆粒有點粗糙,但是我喜歡。
糖漬的雪梨甜過頭了,但是我喜歡。
蔡灣柚的果皮沒有去儘,殘餘了一點酸味,但是我喜歡。
果汁魚膠繪製的錦鯉花紋太俗氣了,但是……
我喜歡。
……
一個完美的美食評鑒家不應該有明顯的偏向,她從未在外界表露出自己的喜好,但製作這碗甜品的人就像猜到了她心裡的每一個小癖好、小秘密、小歡喜……
丁秋秋踏入空海美食界以來,吃過成千上萬道由頂級廚師烹製的菜肴,其中能被稱為一時絕品的美味也不在少數。
但她從未吃到過像今夜這樣,全心全意為了一個人製作……就像與自己心有靈犀一般的味道。
朝夕相處的七千九百九十九菜不是用來雕刻我的斧鑿,而是用來了解我偏好的七千九百九十九個問題。
原來這就是你所說的心有靈犀嗎。
“當啷。”
調羹碰到了隻剩淺淺一層的白瓷小碗,碎冰碰壁,當啷作響。
丁秋秋放下調羹和瓷碗,側過shēn對著孫尋橋展顏一笑,露出編貝似的牙齒,她轉shēn的動作很快,帶起了一陣輕風,夜色裡微光輕漾,是銀色的菱形耳墜在飄落的梨花中搖曳。
孫尋橋伸出去接碗的手慢了半拍,他忽然覺得,那笑容裡是一個夏季。
丁秋秋走近一步,把瓷碗放回孫尋橋手裡,道:
“為什麼突然送我那麼貴的東西,我們從來沒有在通虛上聊過天吧。
我以為你要賄賂我,所以把你刪了,還向組委會檢舉了你……對不起。
你能做出這樣的味道,不需要也不會用賄賂的手段。
所以,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就送了價值十萬晶簇的丹鳥血髓給我?”
丁秋秋不是一個固執虛偽的人,她坦坦dàngdàng,不想去遮掩自己犯過的錯誤。
她也不是一個遲鈍的人。
這碗雪梨糖水冰粉的主料是薜荔籽。
出shēn泛東國文明,怎麼會不知道薜荔的含義。
她吃過了那道梨花溪月,與藏在甜品裡的神思心有靈犀後,又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心意。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
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蹇裳而濡足。
這是楚辭九章裡的《思美人》。
“怎、怎麼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孫尋橋瞪大了眼睛,“你在通虛上的每一條動態我都點了讚,評論你你也回複過很多次吧。
你分析彼岸料理未來二十年發展的那篇文章下麵,我們還互相回複了好幾十條,怎麼就……”
“好了!”
丁秋秋好氣又好笑地對他翻了好幾個白眼,道:
“那也不應該送那麼貴的東西,十萬晶簇,我一年到頭省吃儉用都存不下這麼多錢。
丹鳥血髓我當作物證交給組委會了,比賽結束後我就去要回來還給你。”
孫尋橋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沒你說的那麼貴,我從熟人那兒訂的貨,彼岸南條山產的丹鳥血髓,也就八千晶簇的樣子吧,你不是在鞏固神魂嗎……”
“你當我不識貨?
那塊血髓裡麵嵌了一根丹鳥王翎,十萬晶簇都是保守價,空海兩岸哪兒有八千晶簇的王翎血髓賣,你把那個熟人介紹給我,我全包了。”
王翎血髓……媽耶,大師姐這個人qíng我是欠大發了,早知道應該先看看貨,不該讓師姐直接給她快遞過去的。
南條山那兒竟然有王翎丹鳥,看來大師姐探的那個墓不簡單啊……呸,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孫尋橋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卻還是擺著手推拒道:
“你先拿著用吧,既然是王翎血髓,魂香自生,誰用都沒有損耗,我剛去過一趟此岸世界,用不著它。”
丁秋秋也不扭扭捏捏,從菱形的空間耳墜裡取出手機道:
“那我打租金給你,你通虛號多少?”
……
“心有靈犀”幻境內,每一個觀眾麵前都出現了一個孫尋橋。
早餐店的老板,火鍋城的大廚,橋下騎著車賣冰粉涼糕的大媽,林園路賣芹菜臊子麵的大哥,學校對門**翅包肥腸的阿姨,印刷廠炸土豆片的老頭……
人人都是孫尋橋。
十餘萬觀眾麵前,十餘萬孫尋橋端上了和他們的“心有靈犀”。
這些菜不是為了一場重要的比賽或是一種珍貴的食材而製作,而是為了每一個人,為了每一個人的小偏ài和小歡喜。
林園路的早餐店裡,老李夾起一筷子芹菜臊子麵,麵條裡的ròu末炒得太久了,又碎又硬,可聞起來糊香糊香的,他就好這一口。
蔣氏凍冰粉小吃店,幾個人端著凍得腦殼痛的綠豆冰沙吃得大呼小叫,鬼哭狼嚎。
江畔漁莊的雅間裡,葉霜琉猛地放下碗筷,乾鍋裡那條堆滿了牧馬山辣椒的翹殼魚已經被她吃得隻剩骨頭,她深吸一口氣,那種色紅ròu厚、辣得十分過癮的辣椒還在味蕾上狂舞。
“再來一條!”
……
“為什麼就我們沒有啊!孫狗是覺得我們一定會投票給他所以差彆對待嘛,雙標小氣狗!”
白鶴空在高記抄手門外坐著等了好久,卻沒等到給她端上特製海味抄手的孫尋橋,直直地平伸著兩條胳膊在桌上拍打著。
“我不管,我要投票給旗袍女!”
梁德和木藝規坐在另一張小桌上喝健力寶,沒去管反叛的白鶴空在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