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白日, 暖風和煦,康俗坊內有擔著甘瓜小心叫賣的商販,因著於大卿喜好飲宴, 康俗坊內也常有等著牽馬討賞的閒漢,那些閒漢三三兩兩坐在樹下, 看見水靈靈的甘瓜, 也隻是舔了舔嘴唇。
穿著墨袍木屐的那人便是在這時緩緩而來,清風吹振她的衣袍,她仿佛步子邁得很慢,走得卻很快,因為步子邁得很大。
坐在樹影下的閒漢眯了眯眼, 有人已認出了那人。
“上次穿了衣裙的那女子!”
“是女子嗎?哪有這般女子?”
“是國公,是定遠公,我聽見裡麵有人這般喚她。”
“說了是國公怎會是女子?”
一漢子見同伴不信,不由急了, 大聲道:“大梁唯一的國公就是女子!”
此時, “大梁唯一的國公”走到賣瓜的小販身側。
“郎君, 甘瓜正甜, 您買一個吧。”
那人低頭看著他擔子上水靈靈的瓜,說:“我眼下買不起, 不如這樣,你在此處賣瓜,我為你招攬生意, 若是半個時辰你這兩擔瓜賣光了, 送我一個可好?”
賣瓜的老漢五十上下, 身形傴僂,帶著一個草編的大帽, 頭也不敢抬,還隻當麵前站的是位郎君。
“郎君莫要與老漢頑笑。”
“不是頑笑。”來人笑了笑,因路上行得急,臉龐上微微有幾分汗跡,“在下頗有幾分斂財之數,今日正好幫你賣瓜……若是我賣不掉,就親手給你做個賣瓜的木車。”
那老漢想要走,被這人拉住了扁擔一頭竟是就動彈不得。
便隻能轉過身,愁眉苦臉將扁擔放下。
那人又看了那些甘瓜一眼,轉過身,徑直往前走,前麵桐油大門紅中泛黑,門上大匾高懸,正是“於府”二字。
將近午時,人影都短短,黯淡的一團聚在人的腳下,看著顏色竟然比那人的衣服淺幾分,唯有腰間那刀,留了長長一道影在地上。
那人就這般走到了於府的門前。
今日吏部侍郎兼領豐州都護府副都護裴道真啟程前往豐州籌措豐州邊市興建一事,於家自然熱鬨非常,於崇自己沒有親去送行,於岌倒是去了,回來與自己大兄分說五百人護衛裴道真離去時的種種氣派,於崇在聽,旁邊還有呂氏、錢氏、林氏、韓氏諸人……自從邊市一事起,於崇召集宴飲已漸漸不再精心找什麼牡丹、蘭花的由頭了,花園中石榴花開得好,也值得設宴一觀。
也難怪門前聚的閒漢越發多了起來。
府內宴飲正酣,於府的大門此刻正關著,隻一道小門開著供人進出。
兩仆從自小門內出來,看見那人,想攔下她,卻又認出了她是誰。
或者說,是認出了那把刀。
鎮國定遠公的刀,長,鞘有少女掌寬,鞘上毫無綴飾,刀柄上被摩挲到發光,這般的一把刀,如果出鞘該是什麼樣子。
驚雷一般。
白日之下的一道驚雷。
是借了一道天光到人間。
是無聲卻令人兩耳震痛。
兩個仆從連滾帶爬躲出丈遠,眼睜睜看著定遠公不聲不響,就如神術一般拔刀而起,劈出了如引九天玄雷下至人間的一刀,分明上一刻還是笑著的……不……一仆從戰戰兢兢看著定遠公,驚見她竟還是笑著的。
這樣的一刀,比豺狼虎豹更可怕十倍,帶著神鬼莫測的凶悍之氣,讓人冷汗津津兩股戰戰,使出這一刀的人竟然是笑著的。
還刀入鞘。
那人看著於府的大門。
臉上仍舊是帶著一絲淺笑的。
先是“哢嚓”幾聲響,接著,聲響越來越大,一道長長的刀痕出現在於府的桐油大門上,門上木紋漸漸錯開。
一扇門,竟然被劈成了兩半。
門後漸漸嘈雜起來,有人出來問出了何時。
那人又抬起腳,一腳猛踹在了於家的大門上。
“咣!”大門終於受不住這力被一腳踹開,其中一扇的下半截的一半乾脆飛了出去,砸在了門內人的身上。
“轟!”一聲巨響,是有半扇門落在了地上。
於府的部曲拿著刀趕來,沒看見以為的成群匪類,隻看見了一個人,一把刀。
“定遠公大人!”也有仆從回去報信,穿著團花錦袍的於崇急匆匆看來,就見定遠公衛臻站在門前。
有半扇門似開似關,恰好擋住了半張臉,於崇走近,覺得自己似乎被定遠公盯著,又似乎是被一北疆的孤狼盯著。
他從未見過北疆的狼,卻仿佛已見了。
不,他見過,當日這人以一人一刀一馬擋住了百餘申家死士,正是這般模樣。
“定遠公大人既然登門,你們怎麼不好好招呼?今日恰有石榴花宴……”他假裝看不見破敗的大門,臉上露出一極爽朗的笑臉來。
來人還是看著他,看著他繞過那半扇門走到自己麵前,聲音淡淡:“我並非來赴宴,隻是來敘舊。”
“敘舊?敘舊就更該入府坐坐,國公大人,雖說九月母蟹做了糖蟹實是人間絕鮮滋味,此時的蟹也算肥嫩,上月我令人去滄州做了幾壇糖蟹,今日再開一壇十年前二月二日製的黃酒,香氣絕好,正宜佐蟹。”
膀大腰圓如猛將一般的光祿寺卿笑得仿佛與眼前之人相交百年。
這人卻還是看著他,動也不動。
“不必,我來尋人敘舊,你將人給我便可,那人乃一女子,姓房,嫁給你家一旁支。”
“旁支?國公大人,實不相瞞,於家根深葉茂,繁衍至今,旁支數不勝數,光我祖父便有十六個兒子……”
“我是何人?”
於崇的話,被四個字輕飄飄打斷了。
他說話時舉起的手又收了回去。
“國公大人莫不是在說笑?您乃是一品鎮國定遠公。”
那人垂下眼,卻又問:“我是何人?”
“一、一品鎮國定遠公。”
那人笑了,再問:“我是何人?”
於崇幾乎要退開,目光轉到一旁,不敢再看那人,看著春夏交接之時的明光照白地,聲音比剛才更弱一分:“一品鎮國定遠公,兼西京都禦留守,權知北疆五地節度,上柱國,無終郡主……衛臻。”
“你知我是誰,我需知你於氏有多少旁支?我需知你於氏一旁支名姓?我需知你家祖父有幾個兒子?”
於崇真的想退了,他甚至不敢看說話之人的神色。
衛臻說的每一個字皆鋒芒外露,她的那柄刀分明還守在鞘裡,於崇卻隻覺得自己正在她刀尖下苦苦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