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房雲卿, 衛薔先笑了:
“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麼讓自己不自在的人,怎麼還拘禮上了?快些養好病,到時說什麼都來得及。”
房雲卿低著頭, 端端正正行了個禮。
她還是瘦,麵頰凹陷, 膚色青白, 穿著身乾淨衣裙,唯有一雙眼看著有些神采。
“若隻是來定遠公府養病,自然不必拘禮,可我乃北疆文吏,入了元帥府上, 總該先來見禮。”
衛薔看著她,道:“給你這文吏幾年來了結家事,如今都清楚了?”
房雲卿深深行了一禮:“清楚了,元帥, 用了您贈我的那條命, 我清楚了。”
衛薔也沒忘了那契塵和尚, 對房雲卿道:“契塵師傅明日要來探望你, 你能脫困,多虧他不辭勞苦, 他倒也有趣,直接找到了我。”
房雲卿直起身子,臉上微微有兩分笑意:“想來是元帥在東都頗有作為, 才讓他想到了您。”
伍顯文看了看自家妹妹, 再看看房雲卿, 搖搖頭說道:“這世間真是顛倒無理,這般好的姑娘, 說話舉止勝了尋常男子何等百倍?偏偏要經曆一番折磨。”
秦緒剛好進來,聽了此言,同有此感:“世間好男兒命途多舛,還能被人歎上兩句生不逢時,世間女子……不知為何,總能被人找著些命數道理,以證其苦乃是天意如此,更有甚者,明明女子無錯,卻成有錯,男子有錯,卻錯在了女子身上。”
因秦緒久在國公府裡,出身好,又與國公有一層血緣親近,伍顯文惡其人品不堪為國公之妾,便屢屢無視之,今日秦緒的話卻說進了他的心裡。
他不禁冷笑一聲,說道:“一乾世家顧忌顏麵,非要往房……房書吏身上攀扯些有的沒的,也算有些齷齪道理,如我一般寒門出身的朝官也不知腦子進了哪家的濁水,竟然也附和起來,今日散朝,還有人說此事鬨到國公麵前就是毀了各家顏麵,許在他們眼裡,房姑娘死了才是全了各家顏麵,無恥!”
“正是如此!那於經我可知道,自進了東都就到處鑽營,夜夜宿在溫柔坊,還在春芳歇同一南吳來的米商爭起了……”
說到氣憤處,秦緒小心看向房雲卿,見她並無異色,才接著說道:“如今不比從前,溫柔坊裡官私混雜,各假母也越發貪財起來,於經錢財上不及那米商,就找了人想查扣米商財貨,誰想到米商身後卻是歸德節度使,他一於氏旁支如何能抗衡?又大鬨春芳歇,想把花了的錢討回來……”
房雲卿垂眸,叔父生前,她覺得於經雖然言語粗鄙,人還算勤勉,叔父死後,她才知道,於經就是這樣的人。
就似她之經曆,在婚前叔父早就據實相告,他後來不也叫著跳著,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
衛薔看著秦緒,道:“你日日抄寫公文,竟還有心思出去聽這些消息?”
秦小少爺白玉似的臉上透了紅,他小心說道:“我也想為阿姊出分力,便趁著阿姊你堵了於崇門上的時候出去了一趟。”
出去一趟,摸了摸那於經的底,今日再見了房雲卿,秦緒覺得自己寫了再多話本,裡麵都不會有這般配對,如幽蘭墜泥淖,寫得齷齪,看著惡心。
偏偏卻是實實在在就在眼前的。
衛燕歌搬了一凳讓房雲卿坐在明亮處。
房雲卿笑著抬頭,口中說:“多謝承影將軍。”
秦緒見了這二人一坐一站,頓覺眼前一亮,書香門第家的落難娘子昔日所托非人,幸而被一將軍搭救,你來我往,情誼漸深……眼前一花,想起衛燕歌乃一女子,秦緒不僅扼腕。
伍顯文亦在心痛,承影將軍這等人物,溫良可靠,有狼王之猛,也有如月之柔,給國公當賢妾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她怎麼竟是個女子呢?
兩人竟齊齊歎了一聲。
衛薔看看兩人,失笑:“不是在說於經,你們二人看著燕歌在歎什麼?”
秦緒道:“咳,我在歎房娘子所遇非人。”
伍顯文笨口拙舌,呆呆道:“同歎,同歎。”
衛薔又對房雲卿說:“待你身子好一些,要去趟大理寺,皇後已說了,隻要於經的略賣之罪定下,就是流放千裡,遇赦不赦,從洛陽往外千裡,多半是流放房州或西北四州,至於殺人之罪……”
手指在案上輕敲一下,衛薔笑著道:“大梁沒有虐待之罪,難以將於經與買你的張浦定罪,甚是可惜。”
房雲卿一直垂眸靜聽,她心中清楚,於經能被這般處置,已是元帥儘心所得,她能逃出性命,得此公道,已是心滿意足,又哪敢再讓元帥為自己操心勞力。
可她還抬起頭還未說什麼,卻見元帥在笑。
笑得很是怡然,仿佛隻是賞著窗外之景。
“無妨,北疆的人,自有北疆的法護著。”
在座不說崔瑤、秦緒、房雲卿這等機敏之人,亦不論心思纖細如伍晴娘,連伍顯文這等癡人都抬起了頭。
衛薔卻似毫無所覺,隻看向衛燕歌。
“問問你家那小子何時不當值,我去他們監裡看看。”
張浦作為於經犯事之人證,如今也被關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
衛燕歌看著衛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雨夜。
大雨傾盆,阿姊拿著她的刀,殺死了季虯。
季虯是他們在麟州起事之時便投奔來的匪首,與定遠軍也頗有淵源,見了阿姊不過還是個少女,他有些不服,是被衛薔硬生生打服的。
歸順之後,因他為人豁達,好交遊,生得也魁梧,還有幾分將才,阿姊揮東,他絕不往西,幾月下來,阿姊也對他頗為倚重,去往長安之前,將軍中諸事都交給了他。
也正是他,在一眾人的攛掇之下,派人去村中掠八十女子回來。
也是他,知道數十兵士被反抗的百姓毒死,為掩蓋罪名,趕在阿姊回營之前坑殺了幾十名掠回來的女子。
得了新名的衛燕歌跟在阿姊身後,越走越怕,因阿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可到了自家營寨門前,阿姊竟笑了。
不到十五歲的阿姊笑著走向騎馬出迎的季虯,那日天陰沉沉,一場晚春之雨將要落下。
阿姊在主帳中細細問了她離營幾日的一應事務,笑著對季虯說:“季兄做事我一向放心。”
可私下裡,阿姊給了衛燕歌自己的腰牌,讓她去尋可靠之人。
入夜,季虯稱有急報,匆匆入了主帳,衛燕歌察覺不妙,帶著幾十可信之人走上前,卻被季虯的親信團團圍住。
就在這時,帳中燈影搖晃,天上一道驚雷,大雨傾盆而下。
一顆人頭被阿姊踹出了帳門。
“季虯欲反,陳絝,你也要反麼?”
刀上滴血,身上沁紅,穿著白色中衣的阿姊長發未束,一步步走了出來。
幾十弓箭手張弓以對,阿姊是笑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