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通往洛陽的官道上, 幾輛馬車緩緩而行。
其中一輛馬車車簾大敞,一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裡麵,正借著簾子外的光的看著手上的書卷。
一中年男人騎著馬, 時不時回頭看他。
車內,一婦人道:“阿, 你若是累了就歇歇, 馬車顛簸,小心看壞了眼睛。”
那中年男人聽見了,厲聲道:“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阿進了東都,皇後娘娘是要見他的,此時不看書如何能行?”
那婦人立時不做聲了。
男人又對那少年說道:“阿, 你莫要聽你阿娘的話,她不懂,如今正是我們全家翻身之機,皇後娘娘不喜定遠公, 更不喜歡定遠公不知從何處找出來的國公世子, 如今讓我們舉家遷去東都, 就是給我家臉麵, 你務必要哄得皇後娘娘高興,將那野種比下去!”
少年默不作聲, 又翻了一頁書,男人自己越發說得興起:“阿,若是有一日, 你能讓為父住進定遠公府的正堂……”
說罷, 男人幽幽一歎, 他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當年,定遠公府滿門男丁被坑殺於長安城外, 先帝震怒,可查來查去,隻查到了衛家彆院遭了匪患,還有被申家救出來的衛家二娘為證。
就算全長安都知道是申家害死了定遠公,那又如何呢?
申氏是太子外家,權勢滔天,滿朝文武任免,也不過在申榮的唇齒之間。
男人一脈乃是衛家旁支,認真算起來,初代定遠公衛奇是男人曾祖父的大兄,到了男人這一輩,隻有不到千畝田地,每年指著定遠公府往族中送年禮,分到他們手中,讓他們過得體麵些。
至於男人自己,勉強讀了五六年的書,二十多歲時也去選官,可惜沒有國公通融,隻拿了個中下,靠著“衛”這姓氏選派了個七品縣令,男人還沒走到地方就不想去了,便又回了族中。
快三十歲時,他本以為自己一輩子就這般過了,可定遠公滿門覆滅,就在全族哀痛惶恐之時,聖人下旨,將國公爵降為將軍爵,就落在了男人的頭上。
他從一鄉間閒人一躍成了正四品上的定寧將軍,雖然隻有銜而無職,可他繼承了定遠公府的一切,人脈、田畝、錢財、奴婢……長安城定遠公府何等煊赫?那也成了他的。
隻恨他身份不夠,隻在裡麵看了一眼,先帝就令人將國公府連著裡麵一眾禦賜之物封了。
他雖然心痛,也知聖命不可違,便想到了東都城旌善坊的定遠公府彆宅。
那到底不是正經的國公府……可惜還沒等他鑽營出個可常駐洛陽的閒職,聖人親征被俘,蠻人殺到了長安。
長安一場變亂之後東都人滿為患,那洛陽的定遠公府宅邸被一申家黨羽給占了,男人隻能縮在被燒得幾成荒地的長安城外衛家彆院,後來太子造反,申家倒了,他喜出望外,收拾了行囊想去東都拿回他的宅邸。
可就在這時,從前定遠公的長女橫空出世,被封為鎮國定遠公,先帝將定遠公府在洛陽、長安的兩處宅邸都賜給了新的定遠公。
如今想起來,男人都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日子是怎麼過的,由大喜到大驚,他每日惶惶難安,一遍一遍清點田冊賬簿,晚上甚至抱了一小箱子黃金在枕邊,還讓自己妻子將首飾都埋回了他們曾經老屋的地下……
足有幾年,他生怕先帝和那定遠公想起他這沿襲了衛家爵位的定寧將軍,把他手裡這些都奪了,噩夢整月整月的做,頭發滿手滿手的掉,這樣的日子,他竟活著熬了過來年。
直到聖人登基,當時還是貴妃的皇後娘娘找到了他,他的心才定了下來。
貴妃,不,皇後娘娘與定遠公姐妹成仇,願意扶植他,讓他掌握了衛家祖業,他不僅定了心,還生出了彆的念想――他的爵位,就是先代定遠公傳下來的。
現在這定遠公怎麼說也是女子,難道還能強得過皇後?
他自己自然是不行了,便整日督促自己這長子好生讀書,心中那不能說的心思一直憋到了皇後召他去東都。
暖風吹來,男人深吸了一口氣,
東都已近。
“事成事敗,就在這一朝了!”口中念念有詞,他調轉馬頭行向後麵幾輛車裡,家宅中的婢女仆從大半被他發賣了,這後麵幾輛車裡裝了他的全副身家,還有……他的寶貝。
迎麵,幾匹馬奔馳而來,那些馬矯健有力,馬蹄落地有聲,尤其是領頭那穿著一身黑之人,他坐下白馬一絲雜毛也無,生得甚為神駿。
馬蹄揚起塵土,男人連忙抬袖避讓,自己的馬捧在了車轅上,他腿上一痛,罵到:“豎子無禮!”
“籲――”
那領頭之人勒馬駐足,他身後十餘人也都停了下來。
“你說誰豎子無禮?”
轉身看向那人,男人嚇了一跳,那人掀開帷帽,露出上半張臉上覆了一黑色的鐵麵罩,看著甚是駭人。
這夥人身上皆有凶悍之氣,男人還沒說話,馬車裡的婦人連忙出到道:“各位好漢聽錯了,我家郎君是剛與我這小兒生了氣。”
那戴著鐵麵罩之人冷笑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東都繁華,人才濟濟,不要命之人如此之多,沒想到是個沒膽的,還要家中妻子出來強作口舌。”
說完,便轉馬疾走,又起一路煙塵不絕。
男人又氣又羞,臉上紅白二色變換得分明,怒到極處,他一鞭子甩在車轅上,叫停了全部車馬。
“爾等就這麼看著主家受辱?”
仆從皆低頭不言。
“還有你!你還知不知道何謂恭順?我一家之主還未說話,你從馬車上下來是什麼意思?”
車內,婦人沒有說話。
那少年仍捧著書冊。
煙塵儘處,黑衣白馬之人又停了下來。
“這所謂的定寧將軍衛銘膽小懦弱,對外唯唯諾諾,隻拿家人撒氣,真正卑鄙之人,我那皇後姑母想用這等人與我對壘,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說話之人自然是從北疆奉旨南下的定遠公世子衛瑾瑜,她從雲州啟程,途中去了一趟晉州,知道了衛銘也將至東都,便特意來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