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種(“小崽子們說得好!”...)(2 / 2)

衛家女 三水小草 12940 字 7個月前

看了一圈,伍顯文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女子嫁人何其難也?我身為戶部侍郎,天下逢迎我者數不勝數,我妹妹才華天賦皆勝於我,隻因為是女子,隻因為嫁過人,想找個能視她如我者,便遍尋不得。”

衛薔的手指在窗楹上輕敲了一下:“視她如你?不知伍侍郎是何意?”

伍顯文哈哈一笑:“定遠公,我這話與旁人說,旁人總覺得我是個癡人,不知你可明白?我是男子,可成家立業,可為官做宰,世人眼裡女子卻不行,從小我讀算經,解一題要兩刻,我妹妹隻要一刻,我背書,須要兩遍,她隻要一遍,可隻因她是女子,家中無錢供我長安求學,就讓她嫁了個隻要她操持家務的莽夫!那莽夫死了,他們還要我妹妹寡居在家,這是何道理?我偏不信這算不清的理,孟子說‘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我就要為我妹妹找一知心之人,可世上能視我妹如一有心之人者,寥寥。”

說完,他又飲一杯酒。

雨水打在屋簷,又淋漓落下,碎開的水珠撲在一隻有長疤的手上。

衛薔低著頭,緩緩露出了一個笑,這笑卻不是與人看的。

“伍侍郎所說我自然明白,我初至麟州之時雖因衛家舊事隻能用衛二郎之名,可軍中同伴皆知我是女子,大家同袍一場,無人說我什麼,待後來我送先皇歸東都,便遇到有人明知我乃主將,卻非要與我手下相談,要我避出堂外,甚至要我交出軍權,他們自可帶著我的兵,用的我的刀,騎著我的馬,領著我的功,也因我是女子。”

“定遠公,果然懂我,我敬你一杯!”伍顯文端起酒獨自飲下,臉上已經酒氣醺醺。

“說來,北疆有一女子,與你妹妹頗像,也是少年嫁人,後又死了丈夫,今年已近四十,不過她有個剛過而立的丈夫,還是我定遠軍的校尉,兩人感情甚好,又生了兩個孩子,我軍中那校尉每次回家都要給妻兒帶些東西,珠花玩器之類,去歲那女子生辰,因她喜歡桃花,她丈夫親手給她雕了一枚桃花簪,又因她喜文章,她那莽漢似的丈夫原本大字不識一鬥,現今每日背一首詩與她。”

伴著雨聲,衛薔聲音略低,說出的話讓伍顯文把脖子都抻了起來。

定遠公所說,著實令他心向往之。

“敢、敢問定遠公,這女子有何殊異之處?”

衛薔走到他身側,細思之後說道:“她容色平平,身量也不高,唯有一處與人不同。”

“何處?”

衛薔垂眸一笑:“她身居檀州刺史之位。”

伍顯文的眼睛瞪得像個荔枝核兒。

衛薔又說:“伍侍郎,你要世人懂令妹之心,自然要讓令妹走到眾人之前,眾人聽其言,觀其行,方能知其心。”

“定遠公說得有理!”

午後雨密如織,伍晴娘剛得了定遠公在明堂剃了尚書令胡子的消息,便怎麼也坐不住了。

既怕定遠公遷怒於自家大兄,又怕大兄知道了此事在定遠公府上鬨了起來,左右不得安穩,家裡隻有兩個家丁,聽了要去國公府接人先軟了腳,無法,她便讓家丁備了車馬,春雨微寒,她在車上又放了兩床被褥。

通濟坊鄰水而建,在東都西角,到旌善坊頗有些路程,車夫穿著鬥笠,趕著車在雨裡前行,看著簾外一角那路緩緩而過,她心中越發焦躁起來。

“我等是戶部伍侍郎家人,見下了雨,來接伍侍郎回府。”

聽說來接人的是個女子,衛薔連忙讓衛清歌去將人請來正堂小坐。

伍晴娘坐在車裡,還在擔心著大兄,卻見定遠公府的門側門打開,一個身穿青裙,身後背著劍的女子撐著傘走了出來。

“這位姐姐可是伍侍郎的家人?”

那女子笑得可親,伍晴娘也勉強笑了,笑著笑著,她就被人請進了定遠公的正堂。

正堂中坐著一個正在看書冊的黑袍女子。

見她進來了,笑著說:“伍大人喝了些酒,被我表弟他們帶去偏院稍歇,那邊都是些男子,你過去多有不便,先在這裡等下。”

伍侍郎腦子生的不圓滿還能做到戶部侍郎,伍晴娘若是腦子生的不圓滿怕是早成了黃土墳塚,雖然未見過威名赫赫的定遠公,伍晴娘隻看看她在做派也知道她便是了,連忙斂裙行禮道:

“民婦伍氏,見過國公大人。”

“伍姑娘不必與我客氣,我這人懶散慣了,也不通什麼禮數,你隻管坐著便是。”

小心坐下,伍晴娘也不敢看左右,隻盯著自己的鞋尖,今日下雨,她穿的是一條見客才穿的是鬆花裙羅裙,雨地裡一走,裙角已微微有些濕了。

大約濕了有兩寸高,凡廣從相乘謂之冪*,她這條裙子用了幾尺羅來著?

正在她皺著眉細想一共濕了多大的羅時,剛剛因引進了國公府姑娘又抱著幾本書走了進來。

“家主,這幾本是我們來了洛陽後買了要帶回去的,這一本是你從麟州帶來的。”

定遠公道:“把我帶來那本給伍姑娘看看。”

伍晴娘連忙抬起頭,看見一本書冊遞到了自己的麵前,書上寫了兩字《趣題》。

“這本書裡多是些算來算去的題,一部分是我好友生前所做,另一部分是北疆一些管錢糧建城之人在做事之時遇到的題目,我帶著是為了給這丫頭練練腦子,偏偏練不成,不知道伍姑娘對這些可有興趣?”

聽見“算來算去”四個字,伍晴娘的眼睛就亮了,她大兄五官中四官端正,隻是一雙小眼讓整張臉都沒了意思,她的眼睛要大些,臉要小些,看著略有些內向,臉龐略有些紋倒也不像三十多歲的年紀。

眼睛一亮起來,就添了十分的動人。

伍晴娘謹慎慣了,縮手縮腳想要站起來回話,被那青裙姑娘摁回了座位上。

“國公大人放心,待我大兄醒了……”

她的話被打斷了,那穿著黑衣踩著木屐的女國公問她:“伍姑娘,我問的是你,你可有興趣?”

伍晴娘微微抬起了眼,看了衛薔一眼,她小心把書放在一側,笑著說:“定是我大兄喝醉了又胡說了些我有算才的胡話,我本隻是個農女,幸得大兄得官才能穿綾羅、登公府,不過是大兄愛惜妹妹,才總想為我添幾分才名。”

“是麼?”

衛薔站了起來。

她拿起那本《趣題》,隨手翻開一頁:

“伍姑娘,薊州有一古樹,高聳入雲,人不可攀之,我有一友未鋸樹,亦未架塔,也未用竹竿等物,僅以數卷線便量出了此樹之高,你可知他用了何法?”

伍晴娘沒有作答,她的手指輕勾衣袖,輕輕說:“我不過一寡居婦人……”

不多時,雨停了,雲散雨霽,斜光投水,恰好有人來說伍侍郎的酒也醒了。

伍晴娘便連忙替大兄告罪,要帶大兄回家。

衛薔允了,還讓人將馬車直接趕到堂前,衛行歌扶了伍侍郎上車。

伍晴娘小心站在一旁,看著哥哥坐在了被子堆裡,一顆心也放下了。

“多謝國公大人……”

說話時,她低下頭,正見定遠公府正堂的斜影伸到了自己腳下。

是影子。

她抬起頭,一雙眼睛又亮了起來。

方才定遠公說的那一題,所用之法就是量了影子,一日之中總有時候人與影等長,到那時去量樹影,也與樹等長。

在她身前一丈處,定遠公笑著看她。

“伍姑娘,再有晴日,記得來做客。”

伍晴娘一時間腦子都昏亂了起來,她坐進車裡都不知自己該想些什麼。

那定遠公分明是知她能知……

她能知,她如何不能知,先夫死後她被關在院中,每日除了紡紗就是受著婆母教訓,唯一的樂趣就是每日用腳量著院牆的影子,冬至影長,夏至影短,年複一年,她如何不知?

伍顯文酒醒之後還有些昏沉,靠在被子上看著自家妹妹,笑著說:

“晴娘,阿兄今日頗有所獲,你要走到人前,讓人聽你言,觀你行,知你心,東都無人知你,我們就去一個有人知你之處,可好?”

伍晴娘勉強要笑,眼一眨,終有淚落了下來:

“阿兄,旁人如我,孫子都有了,你何必還為我再嫁之事費心?”

“爭個道理的事情,如何能說是費心?定遠公想我去北疆,我還真有心要去,你不如就陪我去看看,如何?”

“阿兄,你身為戶部侍郎……”

“晴娘,彆想我,想想你自己,這世間算題無數,你自解你的,我自解我的。”

伍顯文勉強坐正了身子,拍拍妹妹的肩膀。

“說與阿兄聽聽,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伍晴娘緊閉著嘴沒有答話,她這一生有一題從來難解,便是“想想自己”。

這一夜她夢裡有一棵樹,高聳入雲,有一條長長的影。

那樹在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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