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展帶著人後退,那一堆屍體就留在了距離河中府百丈遠之處,天氣這般熱,到了明日夜裡大概就要臭了。
一麵想收殮同袍,一麵又怕兩麵再攻過來,錢展便隻安排四千人用槍矛刀等物挖坑埋屍,半日一換。
換班挖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白天,叛軍屍體被埋了大半。
清晨時分,挖了後半夜的錢展打著哈欠正要小憩,聽著一人道:“走得早,好歹有我等收屍,我等死了,又如何呢?”
錢展說不出話來。
如何?不過是被人罵“叛軍”罷了。
第二日比前一日還熱,不說屍體,連他們舍不得吃完的牛馬都臭了起來,做飯的陶盆連接水都不夠用,有人把牛皮剝下來盛了河水慢慢澄淨,水是乾淨了,喝起來也有一股臭氣。
人們卻仿佛喝不出來似的,他們身上都有血,血臭屍臭縈繞不去,口鼻之中早被塞滿了。
屍坑也更難挖了,握慣了刀槍的手上起了水泡。
錢展已經明白了,這些朝廷和世家的是要困死他們,他們不打算再與他們對戰,把他們活活餓死倒是更容易些。
空蕩蕩戰場上,連敵軍的影子都看不見,隻能看見死了的屍身。
“校尉,不如我們往北逃吧。”
錢展看向說話那人,道:“北麵有定遠軍。”
“我就是說往定遠軍那逃啊!”那人生了雙黑亮的眼睛,臉上黑紅還糊了泥,讓人看不清長相,“定遠軍那有糧食,咱們沒打定遠軍也沒殺定遠軍,他們總不能看著咱們餓死吧?”
錢展皺起了眉頭。
“咱們可是叛軍……”
那人往錢展身邊湊了湊,掰著手指頭說:“咱們現在就三條路能走。一條路是死等,等死,一條路是咱們降了朝廷,校尉你看看,這些人為了要困死咱們連自己同袍的屍身都不顧,咱們降了他們能有什麼好下場?還不如降了定遠軍,我有個同鄉是斥候,跟我說看見咱們以前被抓的人都在絳州種地,雖說是被嚴管著,一頓可是能吃兩碗粟米飯。”
錢展著實為“兩碗粟米飯”心動了。
看了一眼這看不清麵目的兵卒,他又看看四周,小聲道:“我們上萬人,去了絳州,隻怕定遠軍也養不起了,不如你去看看,若是能行,就跟定遠軍打聲招呼,回來告訴我。”
這話可並非好話,投降這等事可哪有探路的?
那人卻笑了。
“行啊校尉,我去一趟絳州,若是成了,我……我讓絳州的定遠軍帶著粟米飯來接咱們兄弟?”
錢展早覺得這人像是定遠軍的細作,聽了這話,隻當他是要跑了,他也沒有心思計較,隻讓自己忘了那兩碗粟米飯的事兒,敷衍道:
“好,你我這就說定了。”
過了半個時辰,錢展四下走了一圈,就是見不到那人了,他便當這事已經了結,他沒想到的是,夜裡,他被一陣粟米飯的香氣給生生勾醒了。
他睜開眼睛,見黃河上順流而下一些裝在盆裡的木碗,有些碗的碗底裝了一點粟米飯,還是熱的,香氣騰騰,讓人一聞就失了魂。
錢展會被勾醒,正是因為有人端著碗在他身邊舔。
河上有一女子撐著船大聲道:“你們若是想吃粟米飯,就將碗拿了,把刀扔進木盆裡,往北走二裡路,我們定遠軍備了足足的粟米飯等你們呢!”
粟米飯!
有半死不活癱在地上的人連忙站了起來,扔了自己的刀撿起碗就跑。
也有人將信將疑,沒有動作。
也有的大聲道:“我傷了腿,走不了怎麼辦?”
那女子將船槳放好,從腰間拿起一個大彈弓,一個個白色的布包被她射到了岸上。
“先用了傷藥。”
一把抓住傷藥,那傷病聞了聞,就一把糊在了自己腿上。
“罷了,我劉騾子到了這境地,還怕你們害了我不成?”
他拄著一根失了頭的矛,費力去拿了碗,一步一步往北去了。
也有人笑著說:“騙就騙了,這般煉獄之地,天下哪都比這好!”
說完,便跑了兩步去扶住了劉騾子。
從上遊來木盆漸漸被刀槍裝滿了,那女子用木漿勾了一個木盆三下,那盆子就往上遊回去了,錢展仔細看了才明白木盆上拴著繩子。
“有粟米飯!真的有粟米飯!”有腳程快的已經去而複返,手裡捧著吃空了的碗,給同袍們看了一圈,他就匆匆跑了。
定遠軍可說了,他多跑這一趟,能多得一碗飯。
“真的是粟米飯!”
越來越多的人放了刀拿起碗,一個接著一個。
終於,錢展最後看了一眼這毫無生機的戰場,將手裡的刀扔進了木盆,拿起了裡麵的木碗。
他都這般做了,剩下的人也都站了起來。
往北的路上伸手不見五指,明明前後左右都是人,卻無人說話。
突然,他們看見了林間的燈火。
燈火之下熱氣蒸騰,是人間才有的熱鬨。
“來來來!報一下姓名籍貫,咱們趕緊將飯吃了,勞苦至今,餓壞了吧?”
錢展覺得這聲耳熟,抬頭看過去,隻看到一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舞著大勺忙碌,見了他,年輕人笑了:
“錢校尉果然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