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幔帳垂在地上,多寶閣上海擺了幾本書。
清冷空曠的屋舍仿佛就是個道姑所居之地,除了幔帳之外,處處淺淡古拙。
“這屋舍中的裝飾可曾換過?”
“從我們買下這裡可是從未變過。”
這就是她妹妹最後幾年住的地方。
衛薔摸了一下並未被點燃的紅銅嵌銀絲香鬥。
又看了一眼已經被煙氣熏到發黃的三清畫像。
它們高高在上。
她妹妹最後就是在這個地方病死的。
“請問,你們這裡可還有在這照顧過衛茵的老人?”
青衣女子搖頭道:“那些人都不剩了,國公有何想知道之事不妨問女婢,奴婢從前好聽閒事,大概是能知道一些的。”
如藏了星月的明眸看了青衣女子一眼,衛薔摸了摸幔帳,緩聲道:
“那你可知道她最後幾年過得可好?”
青衣女子直起腰背,她看了衛薔一眼,道:“大概是不好的,被人毀了半張臉,還打斷了一條腿隻能拖著腿走,這般的人還重病加身纏綿病榻,又如何能過得好?”
見衛薔一直看著多寶閣上的書,女子的眸光深了兩分。
“那些死得痛快的人,大概都比過得她好些。國公也不必說這些自求心安之言。”
刹那間,她看見衛薔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女子的臉上竟微微有了兩分笑意:“你可知道她的臉是怎麼毀的?被皇後用燒紅的鐵針一針針紮上去……衛茵,衛二娘,名動長安的將門貴女,比郡主還要尊貴幾分的定遠公府掌上明珠,太子來看她一次,皇後就賞她一次,賞她容顏不存,賞她無力遠行,賞她生不如死,她隻有一個人,她隻有她自己。”
平緩了下自己急促的嗓音,她轉頭看向門外。
“那一牆的薔薇,據說是她自己拖著腿,隻用一隻手慢慢種起來的。”
“手握半個天下的定遠公大人,你知道這些又如何呢?你何必問一個掙紮至死的人是如何掙紮的?在她掙紮之時這世間無人過問,那又何必過問?”
她身後衛燕歌一把抓住她的衣襟:“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笑看自己的臉映在那雙藍眼之中:“我不過是個婢女罷了。隻可憐那死了的可憐人,聽說她的至親之人站在她的麵前都不知道她是誰。哈哈哈哈哈哈,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衛薔的手千錘百煉,握劍執刀奪人性命從不顫抖,此時那雙手也沒抖。
裂帛之聲響徹屋內,她直愣愣看著被撕毀的幔帳之後那張空蕩蕩的床。
仿佛依稀可見躺在床上掙紮的阿茵。
阿茵與她同齡,死的時候還不到十九歲。
“你不知實情不要妄言!我阿姊流了身上一半的血醒過來都要去尋二娘子!阿姊快死了遺言都是要救二娘子!不是阿姊不找她,是沒找到!”
青衣女子冷笑了一聲。
“是她不想被你們找到了。”
眼看斜陽照在了薔薇藤上,她又說道:
“夜間山路難行,國公大人,你該走了。”
手中抓著碧綠的紗,衛薔對著那張床啞聲說道:
“我親手挑斷了申榮手腳,殺了他,我逼得趙曜毒殺了趙啟承,申闐在洛陽城門口被我一箭射死了,申娥也死了,裝瘋賣傻了十年,吃了阿薇給的藥七竅流血死了……趙曜也死了,我明知他身上有傷,偏偏拖了半年,帶著他東奔西走,讓他重傷難愈,他也死了。割了大兄舌頭的、活埋了父兄的、逼死了阿娘的,一共三十七人,我用了半年一個個查清楚,把都他們殺了。”
“阿茵,我想為你掉幾滴眼淚,可我已經不會哭了。”
“我隻能用那些人的血來祭奠你。”
“我不信神佛,可你說過這世間有玄妙之物,若你在彼岸與爺娘大兄大嫂海管家宋大娘還有我師父,你與他們見到了,是不是也算歡喜?”
她勉強笑了笑,捏緊了綠紗,歎了一聲道:
“阿茵,阿姊來晚了。”
看著衛薔的背影,終於被鬆開的青衣女子也看向了那一直被掩蓋在幔帳後的木床。
“若有三分天意弄,且將杯酒瀝長虹。”素白的手指捏著青玉酒杯將酒倒在地上,看著白沫層層,那人對她一笑,“青衣,明明我的時辰都快到了,還有人急著送我上路。”
“如果有一日我……我那個阿姊尋來此處,你告訴她,她該將這天地變換,世道重改,不然不算祭我。”
“……罷了,不必說,除非……”
“變天換地這事,我信她。”
沉思之中,她聽見衛薔道:“等阿姊也去了你那,必要告訴你這世間已經變了,不會再有人,如你,如我,如阿薇。”
一粒雪落在了金色的銀杏葉上。
同光八年,長安的雪來的格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