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新衣包裹,也能看出那小孩兒黑瘦得緊。
他本是街上無家可歸的孩子,之前生了一場大病,不然也要被錢七拐去賣了,病好之後就像個水裡爬出來的怪物似的,虞青蚨做完了事路過,會把攢下的米團分這些孤兒們幾個。
被喚作元帥的女子臉上帶著笑:“你們快進去,我隻把縣衙的廚子請來幫忙,今日讓承影將軍招待咱們。”
縣衙的廚子?!
虞青蚨深吸了一口氣,接過小孩兒手裡的橘子,仿佛膽子終於長好了一般抬頭對衛薔說:
“元帥,縣衙廚子的飯做得太難吃了,您讓我上灶吧。”
衛薔愣了下,笑了:“好,勞煩虞大廚娘。”
虞青蚨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同手同腳地走向了灶間。
裴盈歡歡喜喜地跟了過去。
到了灶間看著正忙活的十七八個廚子,虞青蚨一改之前的怯懦模樣,挽起袖子走到一灶前說道:
“芸薹籽油青生味那般重,不如先炸成料油來用,花椒蔥蒜炸過,真要炒菜,不如在油鍋裡加一把黃豆,炸焦了濾掉也不會有生味。”
一群夥頭兵看著其貌不揚身材矮小的女孩兒,隻見她從灶前拿起了一罐香油。
“要做什麼冷菜?”
她旁邊切墩上的大漢笑著說:“要做個拌筍片,筍已經切好了,隻是咱們都是北方來的,隻知道過水之後加些鹽醋。”
虞青蚨點點頭:“既然有香油,就調成椒油做個油拌,再放些鹽和蒜。”
說完她沒有急著燒油,自己去扒起了蒜頭。
一邊扒著她看著粉嫩的七八整幅排骨道:“我聞見雞已經燉好得差不多了,這排骨怎麼做?”
應她的還是那個大漢:“想著老人牙不好,也想燉。”
虞青蚨搖頭:“既然過年,不如吃得再香些,排骨斬小塊加花椒醃過再油煎,這鍋這麼大,多放些油,一次能出二十桌的份量,再用炸了肉的油去做菜也帶了肉味兒。”
大漢點頭:“成,就按小娘子你說得來。”
絲毫不露怯,虞青蚨又說:“蒸籠今日可還要用?”
“今日要煮餃子,不吃蒸餅,蒸籠用不上。”
“那不如將羊肉蒸了吃,做的也簡單,羊肉切塊裝盞,蔥薑乾薑,若有酒也可添些。”
二冷六熱八個菜,虞青蚨將七八個大灶安排的滿滿當當。
幾個夥頭兵燒灶的燒灶,切菜的切菜,一直與虞青蚨接話的就是這裡管事兒的,衛清歌在灶上頗有心得,承影部的夥頭兵也被教了些做法,隻這次來安興縣兵貴神速,衛清歌就將夥頭兵留下了,指一個小隊二十人當臨時的夥頭兵。
大漢便是這個小隊長,他叫曲處,當兵之前學過點做飯的本事,十幾年下來早忘光了,隻剩了利索的手腳,也就是承影部上下都忙著抓捕那些邪祀的餘黨,不然早有人來跟他約校場較量了。
好不容易元帥帶來幾個廚子,一看還不如這小娘子可靠。
斬完了一副排骨,曲處回頭一看那小娘子已經將一盆筍片焯好了水調好了味道,正在裝盤。
曲處拍了下一旁燒水的同僚一下,讓他去幫忙。
盤子是昨天夜裡承影部將士們用木頭刻的,隻打磨好了之後抹了層熟油勉強用著。
一桌十人一共一百二十桌,一盆筍片可裝四十盤,在心裡算完,虞青蚨便知道這些“夥頭兵”並無備宴的經驗,連菜的分量都拿不準。
多出來的半盆筍被虞青蚨指揮著人倒進了正燉雞的鍋裡。
筍做完了還有魚鮓,這就是定遠軍從縣城裡買的了,魚用醬湯漬出來,吃的時候直接冷吃,隻不過魚並不是生的而是煎熟的,看著被抱出來的壇子,虞青蚨咬了下嘴唇。
“這十壇,是我做的。”
說完她先笑了。
三百條魚切塊煎熟,她可是整整忙了兩日呢。
夥頭兵們目瞪口呆。
帳裡開席的時候菜已經擺到了灶房外的地上。
“油拌筍片、魚鮓、筍燉雞、香煎排骨、乾菜煎肉、爐焙芋魁……這些片刻便上,隻剩一道盞蒸羊和一道蘆菔蝦湯。”
來叫菜的是衛清歌,她看了開始往帳裡送的冷盤一眼,又看看眼前生機勃勃的小姑娘。
嘿,她衛清歌現在也是看彆人是小姑娘的時候了!
“大廚娘好手藝啊!”她驚歎不已。
虞青蚨的臉漲得通紅:“我阿娘從前就是給人做小灶的侍女。”
阿娘希望她有風情,便讓她學詩、頌詩經,又想她能討好了郎君,就讓她學著做菜。
後來都成了虞青蚨養活自己和弟弟的本事。
做乾菜做魚鮓,打扮得破破爛爛,都是交給一家鋪子的老板娘去賣,得了錢與她對半分。
從十一歲做到了十五歲。
虞青蚨調味的二涼六熱八道菜讓承影部上下瞬間想起來自己其實還是長了舌頭的,那些來過年的孤兒寡婦和老人更不必說,從邪祀裡掙出來才幾日,飽飯都還沒吃夠,看著琳琅滿目的佳肴恨不能把胃給撐破了。
衛薔在吃上不計較,也知道什麼是好吃的。
誇讚道:“這手藝在長安開店也足夠客似雲來了。”
來送菜的虞青蚨麵上像是個紅燈籠,包餃子的時候她調好了餡兒就被夥頭兵們趕去吃飯,磨磨蹭蹭走到大帳前,虞青蚨聽見裡麵唱起了歌。
“這山那山無不同,緣何有人命如金啊,有人不值腳下土?兩滴清水無高低,緣何有人拚朝夕啊,有人端坐高樓台?一雪落在屋簷下,一雪落在泥地裡,高也是雪低也是雪,你自生在富貴家,我來生在田埂旁,你也是人我也是人。”
“詩書總見對鏡妝,不聞女子血淚長,一哭呀,落人間,女子生來惹人嫌,二哭呀,許他人,從此姓名再不見,三哭呀,生兒女,指印鮮紅典賣去……僥幸生在富貴家,富貴何曾許女兒?古來聖賢眼不見,淚水點點落青苔,才知啊,女兒從來如青苔,趴地俯身光下死。”
虞青蚨站了好一會兒,把一首首歌都聽完了。
卻還是沒有進去。
歌聲再響起來的時候,她小聲地跟著唱了起來。
“一哭呀,落人間……”
“二哭呀,許他人……”
“三哭呀,生兒女……”
唱著唱著,她的眼淚也落在了同光十二年的最後一夜。
修整了一夜,對於在安興縣的縣衙裡忙碌的眾人來說,這個新年已經結束了。
虞青蚨來了縣衙幫忙,被南宮進酒一把抓住去對證詞,隻來得及把背來的醬菜放下。
多雲寨的寨主易蕭和她妹妹易笙並沒有去承影部過年,而是買了酒肉去陪那些修城牆的寨中兄弟,至少現在,他們還是多雲寨的人,自然是要過自己的年才對。
第二日早上倒也沒耽誤事,早早就來一邊看卷宗一邊整理。
李若靈寶搬著幾本文書過來,看見易笙將一本整理好的文書放在了案上,她拿過來看了一眼,笑著道:
“寫這等文書,當文直而事核,隻消將整個案子說清楚,《安民法》自然會讓其中黑白有分明。”
易笙鼻孔出氣:“那些人天良喪儘殺了那麼多人,我罵一句都不行?”
“罵自然可以,在城牆上罵給一城百姓聽也無妨,隻是這文書乃是公文,不可如此。”李若靈寶將文書放回到易笙麵前,“重寫。”
易笙還要說什麼,被易蕭拉住了。
李若靈寶走到門前,轉頭看了這兩姐妹一眼。
自從被俘以來,易蕭和易笙兩姐妹從第二日起就幫著一起看成山一般的卷宗,易蕭看著溫文爾雅,無論讀寫都顯粗糙,反而是看著大大咧咧的易笙不僅卷宗看得極快,一手顏體寫下的行文也極工整。
昨日趁著吃飯時她提了幾個史書上的典故,反倒是易蕭能對得上,卻並非史家之言,而是自己所想。
她疑心過姐妹相代,今日看了易笙寫完便立即拿過來,也依然是行文嚴謹字體工整,隻是最後不該大罵。
晚上,李若靈寶與衛薔說起此事,眉頭輕皺:“作妹妹的易笙書法行文都極紮實,定是名師所教,姐姐易蕭卻是自學出來的,元帥,要麼是這兩姐妹分了嫡庶,要麼她們的身份恐怕並非咱們所知那般。”
在她看來這二人說是為了擒拿李充從多雲山下來,偏偏是在元帥帶人抓了李充手下之後,實在是太巧了。
衛薔笑著道:“既然上山做了匪,不是易匡之女隻頂了其名也是尋常,我家還不是烈侯之後呢,我祖上為了彰顯軍功硬是扯上了。”
日漸沉穩的李若靈寶瞪大眼睛:“元帥,這等事,我……我……我曾外祖還將‘定遠公衛奇,烈侯之後也’寫進了史書。”
“此事是我阿父告訴我的,連那本族譜都是我祖上瞎編的。”
本想說出自己疑慮卻聽到了這等事,李若靈寶心思飄了好一會兒才轉了回來,定了定神,她又說道:
“元帥,再有七八日卷宗就要理完,後麵再有監察司也足以應付,到時您打算如何安置這兩人?”
抬手解了頭發,衛薔想了想想了想:“讓她們一直理卷宗吧,我看那易蕭是個尚法之人,對《安民法》也有些興趣。”
李若靈寶自然願意。
解開腰帶,衛薔搖搖頭:
“一邊是法製,一邊要重眾生之心……明日你寫個文書,今年的大會二月十九在太原開,各部管事、各州刺史、定遠軍各部將軍文將,還有各處學政、州學教授……全都要來。”
這實在是比同光九年定遠軍擴軍時召來的人還多,李若靈寶心知有大事要起,細細記在了心裡。
大年初三,從枝江縣湛盧部將軍龍十九娘子的信到了安興縣。
同日,有人從淮水北上到了潁州。
穿著皮裘的男人將一份文牒交給了潁州刺史。
“吳國奉聖台大學士謝引之,奉國主之命出使梁國。”:,,.,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