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是臘月三十的年尾,安興縣的縣衙裡卻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右邊偏房裡是民部、農部、財部在加緊合算明年春耕所需糧種和農具還有要向財部申請的撥款,右邊偏房是在教部已經尋了幾處童學、縣學所在,正在開會定下。
正廳裡是衛薔帶著監察司、秘書司的文書還有易家姐妹在核對李充案的卷宗。
有百姓原本狀告了李充,被尋來對證的時候縮著脖子,心裡有幾分不願,正是過年的好時候,連牛都多兩把糧草,哪有讓人上衙門的道理?
進了大門之後不禁目瞪口呆。
左邊是吵吵嚷嚷“預算太少”。
右邊是嘰嘰喳喳“地方太偏”。
這哪裡還是衙門?
脖子越發縮得沒了,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小心往前走,用手裹緊了定遠軍為了幫孤寡貧弱過冬而剛趕製的棉衣,早上她去井邊提了水洗了臉和頭發,頭發還未乾透,一有風吹過她就打了個哆嗦。
走到門前,正堂的半扇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陣嘈雜聲湧了出來。
“孫大江告李充騙取錢財一案裡提到他將一貫錢給了劉三,劉三告李充騙取四貫錢一案裡有沒有這一貫錢得問清楚。”
“這份卷宗我之前看過,胡碗告錢七辱殺她二妹和劉守田交代的那具女屍是不是一起案子?”
“虞青蚨來了嗎?”
少女連忙抬起頭,又縮了回去:“大、大人,草、草民虞青蚨。”
“來了就好。”一個瘦高的女子走到了虞青蚨的身前,“你告錢七拐賣了你弟弟虞銅板一案,時間地點我要與你再對一下。”
“是,是大人。”
這女子生得實在極高,虞青蚨在安興縣活了這十幾年都沒見過這般高的女子。
“抬起頭來說話。”
虞青蚨小心抬起頭,看見了女子腰間的長刀,腿都軟了下去,頭是實在抬不動了。
女子的衣袖動了動,片刻後,女子托著一個小紙包放在了虞青蚨的麵前。
“先吃了再說話吧。”
戰戰兢兢打開,虞青蚨看見的是一塊米糖,是米蒸熟之後裹著熱糖做的,小心拿起來放進嘴裡,見慣了惡人的虞青蚨覺得自己心中也生了幾分膽量。
新來了安興縣的這些大人若真是要為難她,倒也不必這般麻煩。
她的一條命也未必有這一塊米糖金貴。
能給虞家傳宗接代的弟弟據說也隻賣了三十文罷了。
“大、大人我吃完了。”
嘴裡的甜還未散去,虞青蚨的聲音大了些。
極高的女子引著他出了鬨哄哄的正廳,走到後麵的一個花廳,花廳裡生了火盆,還有一燒水的銅壺。
女子揀著靠近火盆的地方讓她坐下:“你剛來告狀的時候進酒就告訴我有個會說官話的小姑娘。”
虞青蚨不安地動了動腳:“草民、草民阿父曾、曾給洛陽來的吳縣令做過幕僚。”
極高的女子自然是在北方從小吃肉喝奶長大的衛薔,她印象中安興縣上任縣令是高叔盛選的,一做就是五年,洛陽來的吳縣令隻怕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是你阿父教了你官話?”
虞青蚨小心搖頭:“草民的娘……是吳縣令夫人的侍女。”
“難得在安興找到一個會說官話的,我見獵心喜,多說了兩句,另外在定遠軍治下不必自稱草民,你小小年紀願意為了找弟弟願意進衙門,哪裡是草?”
衛薔倒了一碗熱水放在了虞青蚨的手邊。
虞青蚨低頭看著自己被凍傷的手,差點哭了出來。
剩下的對證就簡單多了,確定了錢七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拐走了虞銅錢,也方便查出來小孩兒是被賣去了什麼地方。
說著說著到了用午食的時候,虞青蚨看見一個穿著青衣頭上戴著銀簪的女子將兩份飯一並送了過來。
衛薔將一份給了虞青蚨。
整個安興縣上下忙得腳不沾地,午食用得也簡單,木頭做得圓碗裡一半放了蒸好的米飯,另一半放了將湯燉到濃稠的芋魁和巴掌大的一塊雞肉。
用筷子挑兩塊芋魁還能看見與芋魁同煮的肉。
嚇得虞青蚨差點將碗摔出去。
轉頭去看,隻見那極高的女子捧著一個極大的碗,仿佛一個燉三四人菜的陶鍋大小。
碗將衛薔的臉都遮住了。
虞青蚨莫名想笑。
千辛萬苦地忍住了。
扒了一口飯在嘴裡,又吃了口雞肉,虞青蚨愣了一下。
吃完飯又說了幾句,少女覺得自己該走了。
“大人,請問……請問大概多久能有消息?”說完她又膽怯起來,“多、多謝大人費心了,是,是我無禮了……”
衛薔卻不覺得她無禮,想了想,說道:“你弟弟已經被賣了一年,若是往北賣,三兩年間怎麼也有消息,若是往南賣就要難一些了,待我們審完了錢七才能知曉。”
虞青蚨跪下想磕頭,被衛薔攔住了。
“我們還在查其他被錢七拐賣了的孩子,一個一個線索查下去,大概也會有些眉目。”
衛薔摸了摸虞青蚨的頭:“晚些時候可能還有事要問你,你在這再等會兒。我還有些公務……”
還有什麼要問的?
虞青蚨縮在棉衣裡汗都出來了。
一整個下午並沒有人來問她什麼了。
隻是她的頭發乾了。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有個看著年紀與她相當的女孩兒來了:“快走,不然趕不上馬車了!”
什、什麼馬車?
女孩兒看著單薄,力氣卻不小,拉著還迷糊的虞青蚨就上了馬車,馬車上坐著幾個穿著青色棉衣的女子。
虞青蚨恍惚看見了一個女子頭上的銀簪,應該是中午來送飯的那個。
戴著銀簪的女子手上拿著一本書卷,低頭說道:“阿盈,元帥說今日未看完的文書可以拖到明日再看,今夜在營中過年,不必再看文書了。”
拉著虞青蚨上車的女孩兒笑:“既然元帥這麼說了,李管事你也彆再看縣誌了。”
“我看縣誌當玩樂,可並非看卷宗。”大秘書長李若靈寶又翻過了一頁,抬起頭說道:“虞小娘子的頭發可乾了?我這有一條洗淨的發巾,可以包在頭上。”
發巾?頭發?虞青蚨驚覺這女子是跟自己說話,連忙抬手摸了一下頭發:“回、回管事的話,頭發已然乾了,不必麻煩了。”
“果然說得極好的官話,你可識字?”李管事身側坐著的女子問虞青蚨。
虞青蚨像一隻入了貓窩的耗子,縮在車廂壁上連忙道:“阿娘教著我讀了《詩三百》和《詩經》。”
好歹記得沒有再自稱是“草民”。
那女子笑了一聲:“倒是清雅,想來也識了兩千字在心了。”
李若靈寶又抬起頭:“能識了這些,在現如今的荊州女子中也是傑出之輩,虞小娘子可願在官衙中謀一職?”
裴盈笑盈盈地說道:“我覺得可以呀!雖然虞姑娘按年紀還該讀書,可現如今安興縣的縣學還未開,識了兩千字正好學些實務,將來考官也容易些。”
李若靈寶點了點頭,裴盈年紀雖小為虞青蚨打算得倒是周全,虞青蚨雖然沒有學過經史,方言與官話倒是都流利,正和現在荊州的缺口,她出身貧寒又經弟弟被拐賣的大難,比那些不知何為吃苦的強多了,膽子小了些做文書反倒是相宜。裴盈才高心寬,元帥甚是看重,可秘書司上下也當她是妹妹偏愛,於私是好事,於大才之人卻並無益處,讓她帶著這虞青蚨倒是一番曆練。
虞青蚨已經嚇傻了,還沒來得及說話,已經被裴盈拉住了手。
“我虛歲十七,過了年就十八了,隻是生日小,臘月十五,我阿娘才給我取名叫‘盈’,實歲我剛過十六半個月,你呢?”
虞青蚨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我、我實歲十五,生日是八月。”
“哎呀,還真比我小大半歲呢!”
裴盈立刻歡喜起來:“李管事,總算有比我小的了。李管事,正好我們這缺幫忙文化的人,跟元帥說說將她留下吧。”
李若靈寶沒理她,隻對虞青蚨笑了笑就端著書借著車窗外最後那點天光看了起來。
聽裴盈說,虞青蚨才知道這番是接了安興縣一些無人作伴的孤兒寡婦和老人到軍營裡一同過年。
承影部人少,紮營之處距離縣城也很近,走了大半時辰就到了。
虞青蚨從父母雙亡之後就沒坐過馬車,隻記得馬車甚是顛簸,這此坐的卻好了許多。
從車上下來,虞青蚨還來不及看著軍營是什麼模樣就被裴盈拉住往一處去。
“元帥,小青蚨又識字、又會方言和官話,正是緊缺的人才,能不能讓小青蚨留在秘書司呀。”
元帥?
聽著這兩字虞青蚨抬頭看去,就見一瘦高的女子站在燈籠下,腰間有一刀。
女子極高,刀極長。
虞青蚨空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幾乎要昏過去。
穿著新棉衣新棉鞋的小孩兒手裡捧著個金燦燦的橘子,從大帳中跑出來,身後又跟了一個小一些的孩子,看見虞青蚨,他晃了晃手裡的橘子。
“青蚨阿姊!橘子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