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江,在秀水與潯陽兩郡交界處的河段。
皓月像銀盤一般高懸在夜空裡,帶著一絲寒意的月光灑在江麵上,將上下數十裡的河段照得閃閃發光。
又有一陣微風吹來,使得湖麵上波光粼粼,泛起了層層漣漪。
這本該是一副安詳寧靜,讓人神往的絕佳景色。
然而河麵上飛蝗般的箭雨,轟鳴如雷的戰鼓聲,成千上萬的火炬,還有數百艘在江麵上縱橫交錯的大船,卻打破了此處的寧靜。
足達六百多艘大船雲集於此,千帆如織,箭雨交錯,金鼓連天。高達數萬的勇士在船上鏖戰猶酣,奮勇搏殺,激烈交鋒;江麵上則火焰衝天,十數艘船熊熊燃燒,周圍則浮著無數碎木與零散的屍體。
在江麵之下,絕大多數的河魚都被戰鼓聲驚得四麵竄逃;也有些凶猛的水獸與妖類被血腥味吸引過來,潛伏在水底下等待食物。
十七連環塢的龍首任道行,此時正立在一艘大船最頂層的甲板上,遙望著前方的戰場。
這艘船本是軍中的一艘五牙巨艦,船體氣勢輝煌,艙內可載一萬八千料,因‘年久失修’而報廢,被十七連環塢買了下來,改造成一艘民船。
而此時這艘所謂的‘民船’,卻已看不到任何民船的模樣了。船上的二十架蠍子弩與十架八臂巨弩,還有近三百弩手,正在不斷的往下遊方向傾斜箭雨。
船上甚至還有兩座小型的投石機,卻因雙方鏖戰已近三個時辰的緣故,已經沒有了石彈,隻能停了下來。
而任道行的麵色,也陰沉如水,略含不虞。
任道行四十歲的年紀,他須發濃密,鷹鼻鷂眼,額角處則高高隆起,身軀則高達七尺,骨架寬大,氣度威嚴,又陰冷懾人。
在任道行的耳後處,還有些許的鱗片。不過他並非半妖,這是任道行將一門特殊武道修到高深處的特征。
在任道行的身後,則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瘦弱文士。
此人名叫溫秀文,是十七連環塢的軍師,江湖行話叫做‘白紙扇’。
溫秀文相貌端正,氣度溫文爾雅,此時他正拿著一枚乾坤劍符,眉頭緊皺:“龍首,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秀水郡城已傳來消息,他們的人已在鬼哭峽附近,發現鐵旗幫主力。
預計不久之後,這三千五百鐵旗精銳,就將乘船北上。如果在明日清晨之前,我們還沒法將之擊潰,那麼我十七連環塢就再無勝算。”
任道行卻眼神冷冽,默默不言。
他如何不知現在的形勢?
鐵旗幫的總舵精銳雖隻三千五百人,可鐵旗幫隻需將之分散於各艘大船上,足以將對麵數百艘大船,都提升到接近州軍水師的戰力。
屆時雙方的強弱之勢必將逆轉。
任道行一直很羨慕鐵旗幫的動員能力。
十七連環塢全盛時期占據江南郡與潯陽郡的大半水道,正式幫眾達九千餘人,附庸的私船主也高達五百。可他們與鐵旗幫數次水戰,總是在兵力上落於下風。
今日也是如此,任道行猶記得入夜時分,鐵笑生統率三百七十三艘大船,遮天蔽地般從下遊趕來時,給予他的震撼。
任道行思忖良久,轉頭看向自己的軍師溫秀文:“水師營那位指揮使可有回複?他如果願意幫我們一把,任某可拿出五十萬兩魔銀酬謝。”
溫秀文卻臉色凝重的微微搖頭。
江南郡水師營直屬總督,有什麼理由為十七連環塢火中取栗?
如果是正兒八經的公務也就罷了,可這是秀水郡太守的私活兒。
總督命江南郡水師營過來,是為司空禪收拾手尾,防止鐵旗幫生出事端,而不是來為他們衝鋒陷陣的。
如今最糟糕的情況已經發生,鐵旗幫大船四百,四千幫眾,四萬苦力,威勢浩大,遮天蔽地,讓江南郡水師營都不敢正攖其鋒。
五十萬兩魔銀也太少了,事後都未必夠江南郡水師營的撫恤與戰損。
問題是十七連環塢數場大戰,家底已經耗空。那位水師指揮使也不願接受賒賬。
任道行看溫秀文的臉色,不禁暗暗一歎:“你是軍師,可有什麼辦法?”
“屬下無能,無法可想!”溫秀文看向前方的水道:“以前我以為鐵旗幫隻有一個鐵狂人,今日卻知還有一個鐵笑生,此人在水戰上的能耐,絕不在鐵狂人之下。”
鐵旗幫的戰法,是用沉船與大火來阻擋十七連環塢的攻勢。
他們的核心幫眾較少,缺乏精銳戰力,所以絕不跳幫近戰,隻以箭支阻敵。
如果被十七連環塢的人登船,就果斷放棄,他們將大船橫置,或是燃起大火,或是主動鑿沉,使得十七連環塢的水師無法順水攻下。
鐵笑生選擇的戰場也是極佳,這段河流速緩慢,讓他們順流的優勢極大削弱。
“為今之計,隻有挑選精乾人手,強行突破。所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隻需將鐵笑生除去,鐵旗幫軍心自潰。不過這有著極大風險——”
任道行知道溫秀文所說的‘風險’是什麼。
對麵擁有眾多的強力弓弩,還有為數不少的符文重箭,更已召集了鐵旗幫的眾多外堂堂主,高手的數量其實不遜於十七連環塢多少。
鐵笑生則深藏於對麵軍中,周圍眾多大船環衛,嚴陣以待。
他們如欲強行突破,必是萬失之的!
“就這樣吧。”
任道行抬起手,阻住了溫秀文後麵的言語。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抹冷意:“還是五十萬兩魔銀,讓江南郡水師營借調一些高手,我帶隊親自突擊。”
鐵笑生修為已至五品下,法器與戰圖也很不弱。
不過此人的天賦,遜色於鐵狂人太多。
任道行忖道他麾下之人,隻要能幫他爭取一刻時間——不!隻需半刻時間。讓他能夠與鐵笑生單獨交手,他定可將此人拿下。
※※※※
任道行行事雷厲風行,在極短時間內就選拔出七十三人,其中最低都是七品修為。
溫秀文的交涉能力也非常傑出。
江南郡水師營這次應允的非常乾脆,調撥了七品以上武修總計六十二人。
讓任道行驚喜的是,江南郡水師營的一位副指揮使亦在其中,這也是一位五品下階位的高手。
他們用了小半刻時間準備,隨後就如一隻隻魚鷹般從船上躍起,往下遊竄飛而去。
他們或是踏著江麵飛竄,或是禦風騰空。
就在這些人越過那些橫在江麵的半沉大船,還有那些火船的時候,鐵旗幫的人也即時警覺。一瞬間無數的箭支飛射過來,密密麻麻。
這些人或是用刀劍格擋拍打,或是潛入到深水中,或是加快了身法避讓躲閃。
任道行則是飛在半空中,他的身前凝聚了一層厚達三寸,具有強大柔性的青藍色罡力。
那些飛射過來的箭支,一開始可以輕而易舉的破罡而入。可不久之後,它們就會在這層罡力當中失去所有力量,陷入強弩之末。
任道行對這些箭支都置之不理,隻有其中的一些強大符文箭支,才會分心格擋。
他絕大部分力量都在遙鎖著鐵笑生。
此人穿著一身全黑色重甲,在鐵旗幫總舵大船前甲板的太師椅上,大馬金刀的坐著。
使得周圍所有鐵旗幫眾,都能夠清楚看到他的身影。
鐵笑生的身後,則是一麵繡著‘鐵旗’二字的大鐵旗,烈烈招展。
而此時鐵旗幫的諸多大船上已經一片混亂。
十七連環塢的一百三十餘位高手,已經殺入到鐵旗幫各艘戰船上,不但牽製住了鐵旗幫絕大多數高手,也使得他們的箭手不得不狼狽退避,無法從容發箭。
任道行的身影隨即如一隻盤旋的大鵬鳥,往鐵旗幫的總舵大船落下。
“鐵笑生!”
“任道行!”
端坐於太師椅上的鐵笑生也緩緩起身,目光冷漠的看著從上空墜下的任道行。
此時他的心臟,卻在猛力的跳動,澎湃的熱血,漫過體內每一個角落。
鐵笑生在此處隱忍了足足三個時辰,犧牲了三十四條船,戰亡上千人,終於等到這位十七連環塢的龍首踏入陷阱!
就在這一瞬,附近的十餘條大船同時打開側舷的船窗,暴露出裡麵上百架蠍子弩,還有弩上閃著烏黑光澤的重箭。
蠍子弩的威力與四臂床弩威力相當,射速卻是四臂床弩的三倍以上,鐵笑生還特意為任道行準備了淬毒的破甲巨箭。
當這些蠍子弩齊射,任道行也不禁眉頭緊蹙。
不過這一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任道行一劍揮下,就如一掛星河。
這一瞬,他竟將上下遊十裡內,所有神秀江的水汽都凝聚過來,化作一條恢弘劍罡。
這劍罡隻掃開了三十隻破甲巨箭,周圍其餘箭支則被他揮出的劍罡稍稍遲滯。
不過這已足夠了,任道行身姿靈活的從箭雨的間隙中穿梭而出。
也就此時,甲板上的鐵笑生也驀然拔劍。
他腳下一踏,下方這艘一萬五千料的總舵大船瞬時應力下沉,沉入水中足足兩丈。
鐵笑生的人則如弩炮般的飛空而起,迎著任道行而去。
任道行略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鐵笑生竟敢主動迎入空中,與他在半空交手。
任道行的唇角隨後微微一勾,不屑的哂笑。
這個家夥,當他是鐵狂人麼?
敢在江河上空中與他交戰,可謂自尋死路!
此時任道行才剛爆發劍意劍罡,正值舊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際。
可他還是憑借一身血脈天賦,在極短的時間內再次凝聚六成氣力,使得劍上再次罡力滋生,長劍揮出時,隱見黑虯之形,駕馭十裡江河!
就在這一瞬,任道行的童孔驟然收縮,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金裝玉裹之身?遮天蔽日之手?”
金裝玉裹之身是一種強大的天賦,可以讓人生成‘金’與‘玉’二種性質截然不同的罡力,並能持續凝聚天地間的金石二氣為己用,尤其適合鐵甲門的混元鐵甲功。
此外他發現鐵笑生的兩隻手,竟比正常人大出一截,呈現不正常的青色。
這正是‘遮天蔽日之手’,不但一身氣力超過常人十倍!還有著蔽日之力,壓製一切陽炎二係的武道術法。
傳說這天賦覺醒到十八重,力大無窮,隻手便可遮天!其神威絕不遜於‘神殤’,‘葬天’等頂級天賦。
這二種天賦都是鐵狂人所有,仗之橫行東州。哪怕不用‘鐵浮屠’,也能無敵於同階。
數月前,任道行就在鐵狂人手中吃過一次大虧。
而此時鐵笑生展現出的兩種天賦,竟然都不在鐵狂人之下!
“轟!”
當二人雙劍交斬,發出轟天震鳴。任道行整個人竟被轟得倒飛十丈,身如流星般的在江麵滑退。
此時那百餘蠍子弩,恰好向他發出了第二波齊射。
任道行體內氣血翻滾,卻隻能一劍往江麵斬下,使得身軀左右掀起了滔天水浪,仿佛兩麵巨大水牆般攔截這些符文巨箭。
於此同時,鐵笑生須發怒張,如一隻狂暴的犀牛往他撞擊了過來。
“任道行,今日老六死了,就敢欺我鐵旗幫無人嗎?”
任道行氣力衰落,勉力封擋。
他腳踏河麵,抽取著神秀江所有水靈之力,竟使得劍前生成了巨大的水汽漩渦。
不過這看似威勢巨大的漩渦,被鐵笑生一劍就轟碎了。
此時在鐵笑生的身後,形成了一座巨大的人形虛影。
他軀體龐大,渾身覆蓋鋼鐵,一身須發則仿佛一條條刀槍劍戟。
那正是萬兵之主——兵神‘黎貪’!也是鐵甲門的功法源頭。
任道行也再次在江麵上飛退十丈,撞入到身後一艘火船中,口中鮮血橫流。
他的眼神晦暗,心裡依舊感覺萬分荒誕,無法置信。
對方擁有‘金裝玉裹之身,不但能將鐵甲混元功推升到極致,更能以土生金,以土克水,恰是克製他劍法的。
除此之外,他還確定鐵笑聲也擁有著名為‘戰狂’的血脈天賦。
這同樣是鐵狂人身具的強大天賦之一,戰意越強,意誌越堅,其一身力量與真元氣血也就越發強盛。
問題是這個鐵笑生的戰力,怎會如此之強?
這樣一個人物,為何在名俠榜才排名七十三?
難道在此之前,此人一直隱忍,不願遮蓋了鐵狂人的鋒芒?
此時第三波箭雨已經一齊轟至。
這次由於射界的關係,隻有七十二架蠍子弩對他進行齊射。
不過除這些蠍子弩外,還有四十枚‘神仙劫’。
這種黑色針筒,可在一瞬間打出上千枚銀針,力可破罡破甲!
他們被鐵笑生藏而不用,一直到此刻才使用出來,用於決勝。
任道行更加的氣力不繼。
換在十個呼吸之前,他都不屑於看這些銀針一眼,現在卻已分不出太多的氣力抵禦。
他咬著牙踏浪而退,連續揮動大劍封擋,將其中這些巨箭與銀針一一封擋格開。
卻仍有三百多銀針穿透他編織出的劍網,破開了他的罡氣,在他身上轟出了無數條血線。
任道行的傷勢其實不重。
這些銀針穿透他的罡力與法器之後,就餘勢已窮,隻射穿了他身上的一小片皮肉,沒有觸及任何要害。
問題是這些銀針都塗著劇毒,毒素在接觸的瞬間就滲入他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