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仁顯然還是滿心疑問,但季雪庭也有許多事情沒想明白,便並沒有多說。
打發了對方之後,季雪庭找了棵歪脖子樹跳了上去,倚在樹梢,看著月亮慢慢尋思起來。
結果還沒等季雪庭想出什麼有用信息,他不知怎,竟然睡了過去。
……
季雪庭夢到了三千年那一夜。
他坐在金鑾殿殿階之上,睜眼看到,夜色中翻滾不休黑煙和閃爍火光。
煙氣混合著人血腥氣與嘈雜遙遠呼喝打鬥之聲,順著風吹進了宮門大開宮殿深處,往日金碧輝煌殿堂如今卻隻有一燈如豆。
季雪庭眨了眨眼睛,想起來,這便是叛軍已經攻進了皇城之中那一夜。
之前殷勤伺候宮人們早已四散逃命,便是想要留下來忠君赴死老仆也早就被他不耐煩地趕出了宮門之外。
對比遠方喧囂,這一刻,這至高金鑾殿中,竟然顯得格外荒蕪寂靜。
“真奇怪,我之前總覺得這鬼地方太吵,卻沒想到叛軍登門時候,這裡反倒是最清淨。”
季雪庭托著腮,看著將天空都映紅火光,輕聲歎道。
安靜了許久,在那宮殿深處陰影之中,才有人輕聲應道:“阿雪……”
晏慈朝著季雪庭走來。
俊美高挑男人依舊是一身潑墨般漆黑玄色錦袍,腰間隻掛了一枚樸實無華古玉,周身不用金銀,隻用錦和絲,顯得素淨,卻格外清貴。
時到今日,他一舉一動之間,卻依舊沉靜溫和,看著還是那般世家公子氣魄。季雪庭一回頭看著這樣晏慈,不自覺竟然有些恍惚,仿佛他們依舊如常,而所謂國破家亡不過是一場幻夢。
不過很快季雪庭便清醒了過來。
這叛軍攻入皇城自然不是夢,清貴如晏慈與往常也不是完全一樣——若在往常,便是再怠慢他也不可能任由他一人在這宮中行走,更不可能讓晏家嫡長子,名滿天下蓮華子像是下仆一般親自動手,端著那托盤上酒水與果子而來。
幾名看似身形佝僂神色卑微太監遠遠地墜在他身後,看身上服飾,儼然便是叛軍那邊人。
可他們對待晏慈,卻格外恭敬。
“你來了。”
季雪庭目光輕輕掃過那些太監,神色如常,輕聲說道。
晏慈明明不能視物,行走間卻不見絲毫凝滯遲疑,聽到季雪庭回話後便端著那托盤筆直地朝著他方向走過來。
然後又準確無誤地到了他身側,禮數周全地跪下來,將托盤放在了他手邊。
“是,阿雪……我來了。”
晏慈衝著他說道,聲音清澈,宛若冰雪。
隨後他抬起手,做了個手勢。
那遠遠跟在他身後太監們便身形詭異地沒入陰影之中,不見蹤影。
雖然知道他們此時此刻怕是依舊還在宮殿中,但是至少看起來……如今這金鑾殿中,便隻剩下晏慈與季雪庭兩人一般。
“哎呀,真不錯,你竟然給我帶了玉果!”季雪庭偏過頭,看著晏慈帶來托盤中那幾枚紅衣玉肉果子,發出了一聲歡呼,“……這東西這麼難得,難得你在這種時候還能找出這麼幾枚來。不過,這種東西給個快死人吃是不是有點浪費啦?”
說著浪費,季雪庭手卻很快,直接撿了那果子往口中塞去,一邊咀嚼著果肉一邊笑道:“唉,算了,反正你神通廣大,浪費就浪費吧。”
他語氣如常,談話間絲毫不提宮門之外步步緊逼叛軍,隻說著玉果吃起來似乎不如往常甜這等家常小事。
可奇怪是,聽到季雪庭話之後,晏慈臉色卻一點一點變得蒼白起來。
“阿雪——”
“噓,你彆說話。”季雪庭猛然抬手,將食指抵在了晏慈嘴唇之上。“你這個人啊,太會騙人了,若是讓你再開口說幾句,指不定我到了這個時候依舊要暈頭腦脹被你騙過去……”
那個男人果然便沉默了。
季雪庭輕柔地用指尖慢慢劃過那個男人臉,仗著對方看不見,漸漸褪去嘴角笑容。
“你看,我之前老是覺得,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你這麼一個瞎子卻總是可以準確無誤地找到我所在之處,是因為我們之間心有靈犀,是因為你喜歡我。”
季雪庭小聲地抱怨道。
“其實現在想想,你不過是眼瞎,我卻是心瞎。”他說,“……早知道這隻是因為你在我身上下了定位香,我就不至於小鹿亂賬,竊喜那麼多次了,倒顯得我像是個傻子。”
“不,阿雪,我——”
聽到這句話,晏慈嘴唇翕合,控製不住地又出聲了。
季雪庭捂住了他嘴。
“彆說話,晏慈,求求你,隻聽我說話好不好。”
晏慈身形一震,重歸了沉默。
季雪庭便又開口了,聲音還是之前那般平靜和煦,宛若戀人之間呢喃私語。
“太子哥哥走時候說他一定會回來接我,要我等他七日,結果這才第三日……那些人便打到這裡來了。我那位太子哥哥雖然人品不怎麼樣,手段卻還是有,這件事情說起來倒是蹊蹺很。晏慈,我真好好奇,你是什麼時候把京城布防圖從他手中偷出來?唔,這個問題我準許你開口回答我。”
“……你生辰。”
許久,殿中才響起晏慈沙啞聲音。
“這樣啊。”
片刻後,季雪庭才回應道。
“原來是我生辰日啊……噗……當時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真是……傻乎乎為我慶生呢。”
季雪庭想要維持住聲音平靜,但到了最後,終究還是泄露出了情緒上波瀾。
“阿雪,我原本……隻是想要保住你。”
“這杯酒也是給我嗎?”
季雪庭打斷了晏慈,伸手探向了托盤中酒壺。
“彆,阿雪——”
“既然是給我,怎麼,如今還不許我喝了嗎?”
季雪庭將晏慈手指一根一根從酒壺上掰開,然後取過白玉杯,將朱紅酒液倒入杯中。
他還是笑著,眼底卻已經隱隱有了淚光。
他端起杯子,端詳了那心照不宣毒酒許久,忽然抬手將杯子抵在了晏慈嘴邊。
“晏慈,你看,你騙了我那麼多次,總該付出點代價——不然,你就跟我一起喝了這杯酒,好不好。你要是喝了,我就當時原諒你了。”
那晏慈整個人頓時愣在原地,隨即他深吸一口氣,眼看著便要就著季雪庭手去喝了那杯酒。
可就在那之前,季雪庭倏然收回了手,然後直接將那杯中酒一飲而儘。
“阿雪?!”
晏慈就像是被嚇住了一樣,他呆呆地伸出手,摸索著去抓季雪庭。
隻可惜這一次,季雪庭卻搶先避開了他手。
他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向金鑾殿外,隨著酒液入喉,一股炙熱之氣從胸腹之中升騰而起,很快就將他視野燒得模糊扭曲起來。
“阿雪……”
季雪庭還沒來得及走到宮門之外,身體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過,他終究是沒倒在地上,因為晏慈已經追了上來,一把抱住了他。
“對不起,阿雪。”
季雪庭聽到晏慈對他說。
“罷了。”
季雪庭躺在那個男人冰冷懷中,輕聲歎息道。
“我真高興……我也……真好傷心……大廈將傾,我早就知道我……難逃一死……好在我死時候,身側有……摯愛相伴……”
“阿雪。”
晏慈臉已經變得模糊起來。
“傷心卻是……給我送來毒酒……竟然也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人……”
世界慢慢開始變暗。
“晏慈,你有沒有,真心愛過我……哪怕……一點點……”
“我愛你,阿雪,自始至終,愛你入骨。”
晏慈手變得格外格外用力,用力到仿佛想要把季雪庭軟倒下去身體直接嵌入自己體內一般。
“真嗎?”
“真,我——”
……
“隻可惜,我不信。”
本應軟倒在晏慈懷中季雪庭忽然間睜開了眼睛,衝著身側那個男人發出了一聲輕輕嗤笑。
然後他身形一動,倏然起身,心念一瞬之間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雪練似長劍,然後在那個男人來得及動作之前,便一劍刺穿了他胸口。
“阿……雪?”
晏慈似乎壓根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伸手捂住了自己胸口,然而那裡卻連一滴血都沒有。
“嘖嘖,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啊,對人下手之前好歹要做點功課嘛。”
季雪庭平靜地看著自己三千年前曾經刻苦銘心愛過男人容貌,柔聲低語道。
“我們修無情道人,早就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