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隻比自己小個四五歲,撈在懷裡卻比貓重不了多少。
被虐打成那般模樣,也就是初時相處時候怯懦害怕了幾日,多給他喂一口饅頭,便會露出一張瘦弱蒼白的臉,滿心歡喜地湊過來,癡癡叫著“哥哥”。
然後把手心裡攥得化了的糖塊遞到嘴邊讓人吃。
季雪庭笑眯眯地在一旁旁觀著這對半路出家的兄弟,看著韓瑛板著臉罵著“臟死了”卻還是接過了糖,心中隻歎,融化了的……可不僅僅是小傻子掌中的那塊糖。
有韓家最看重的嫡子韓瑛照應,韓稚春的處境漸漸也好轉了許多。
待到季雪庭與韓瑛分彆時,當初瘦骨伶仃滿身傷痕的小傻子,已經成了一個錦繡堆裡快樂過活的小少爺,眉眼間滿是明媚天真,毫無陰霾。
……
然後便到了今日,季雪庭心目中軟軟糯糯的小少爺,不得不被他強行替換成如今這位行事偏執氣質古怪的中年男子。
韓稚春依舊在擺弄身下玩偶,專心致誌,隨著那傀儡的不斷哀嚎,他的眼神中卻漸漸多了一絲戾氣,神色也變得焦躁起來。
“稚春他喜歡擺弄傀儡,一旦入了神便再不會理會身邊之事,還請季大哥見諒。”
韓瑛見季雪庭還在打量對方,有些僵硬地替他開解道。
一邊說著,韓瑛一邊彎下身對韓稚春放軟了聲音哄道:“小春,你就彆折騰了,它壞了,我明天給你買新的。”
韓稚春自是不曾理會自己哥哥,他依舊固執地,不斷地翻弄著那具傀儡喉中機關,不斷響起的哀嚎中,他的指尖也多了幾道劃痕。
“小春!停下!這個傀儡修不好了!你休息一下,你看看這是誰?季大哥也來了,你還記得嗎?”
韓瑛強壓著一絲焦躁,伸手擋在了那可憐傀儡的喉間,企圖止住韓稚春的動作。
卻不想正是這個舉動,瞬間讓韓稚春暴躁起來。
“走!”
他忽然喊道!
“走啊!走!”
說完,他忽然暴跳如雷地拽著身下傀儡用力往地上磕去。好巧不巧,那傀儡原本就已經被他猜得七零八落,他這麼用力摔碰之間,那傀儡的頭顱不堪重負徑
直從脖頸出摔落在地,一根用於連接身體部件的鋼絲也倏然斷開,直接朝著季雪庭的方向彈了過來。
“小心——”
韓瑛呼喊道,本能地便要伸手去攔。那鋼絲便在他原本就受傷的胳膊上,霍然又拉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鮮血噴湧,男人搖搖欲墜。
季雪庭:“……”
已經出鞘的淩蒼劍:“……”
頓了片刻,季雪庭一手拽住不□□分的淩蒼劍,輕聲安撫著:“沒事沒事,他也不是瞧不起你。”隨後唉聲歎氣地看著半身都被血染得通紅的韓瑛:“你是還不是忘記了,我其實是很厲害的。”
“我隻是……”韓瑛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扶著胳膊站在原地。
已經是兩鬢微白的男人,在這一刻看著,竟然有些孩童般的茫然。
“我隻是習慣了。”
畢竟,這二十多年來,他早就已經習慣了自己才是所有人中最強的那個人,也早已習慣了在各種變故中,他心無旁騖,擋在所有人前。
以至於剛才那一瞬間他都忘了,麵前這個人,確實是不需要他去保護的。
而在鮮血淋漓的韓瑛身側,韓稚春卻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眼看著青州傀頭顱落地,先前還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它身上的韓稚春仿佛忽然就失去了所有興趣。
他麵無表情地將人偶頭顱直接摔在地上,然後走上前來一把拽住了韓瑛的胳膊。
“我餓了。”
他說。
韓瑛被他拉得又悶哼了一聲。
他卻依舊毫無所覺,固執得要求韓瑛跟他一起走。然而今夜韓瑛顯然是有話要與季雪庭說,並沒有依他的意思。
於是,韓稚春最後也隻能如同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般,尖叫不休,瘋狂掙紮地被強行拖走了。
在他走了之後,亭中頓時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靜。
季雪庭勉強捏了一個靈訣覆在韓瑛胳膊上,止住他的血,然後才說:“我記得當初稚春的癡症,似乎並沒有這麼嚴重?”
韓瑛點了點頭。
“當初在江南時請了名醫,他也就是比常人遲鈍些,愛玩些傀儡玩偶,性子卻很安靜,並不似如今這麼……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將他接到瀛城來。本以為便是此地貧瘠困苦一些,但他在我眼皮子底下總比在韓家來得妥當,卻不知為何,自來了這裡,他的癡症卻一日比一日要壞了。”
季雪庭不由問道:“那麼為何不將他送回去?”
韓瑛深吸了一口氣,一瞬間他看上去仿佛又老了幾歲。
“這便是我先前欲與你說的事情。”韓瑛臉色肅然,神色壓抑至極,“從半個月前起,不知為何,瀛城竟成了一座隻能進,不能出的困城!”
“隻能進,不能出?”
“正是,所有客商,民眾,隻要踏入這方圓十裡的地界,便隻能困居於城內,再也無法出去……”
最開始,韓瑛對於周遭異變,並無所覺。
隻是不知道從何時起,他發現瀛城周遭的妖魔忽然變得格外多了起來,先前組織獵妖隊出城一次便可保得數月安寧,到了後麵竟隻能堪堪保得數日平靜。
那些妖魔殺之不絕,城中武器火油糧食卻漸漸告罄。萬般無奈之下,他隻能派出信使向外救援,然而……
“所有通訊斷絕,信使杳無音訊。”
季雪庭喃喃重複道。
“沒錯。”韓瑛握拳,關節泛白,“若不是城中之後陸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尋親之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原來先前我以為從瀛城出發去往它處的商隊竟然也全部都消失了!”
“困城之局。”季雪庭揉了揉眉心。“古時有至妖至邪的大妖魔作祟,便將所有獵物困於一處,許進不許出,待到想要的獵物夠了,便將所困之人儘數吞噬,此為困城。隻不過,這等邪術所耗法術驚人,說是困城,拚死了也不過是一座小村小鎮。能夠將一整座城化作困城,能夠做到這樣的妖魔,實在是聞所未聞,除非——”
說到一半,季雪庭話音頓住,他與韓瑛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做了個口型,無聲無息地念出了那個名字。
猖神。
那可是能夠讓人恐懼敬畏到以神相稱的……妖魔。
……
就在季雪庭與韓瑛因為猖神作祟而四目相對,陷入沉默的同一時刻。
在城主府的另一端,某位私自下凡的仙君正麵無人色地抱著季雪庭的長袍,在一名老仆的帶領下踉踉蹌蹌地朝著自己的房間。
“宴公子,這便是您的房間,有什麼需要,請喚小的就是了——”
到了房門前,老仆謙卑地行了禮,衝著他說道。
“我,知道了。”
天衢勉強撐起心底最後一絲清明,衝著那人類說道。
結果下一刻,他就看著那人的脖頸倏然扭曲,歪起頭來看著他,嘻嘻直笑。
【“他不要你。”】
【“他說了,若是與你這種狼心狗肺,薄情寡義的人相戀,便隻能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晏慈啊晏慈,你吃了他的心,倒要用什麼來賠?”】
天衢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瞪著麵前那張屬於晏慈的麵孔,牙齒被咬得喀喀作響。
“宴,宴公子?可是有什麼不妥?”
“宴公子?”
……
就在天衢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掐斷那念蛇脖頸的瞬間,那張令人生厭的麵孔又在倏然間轉換為那名人類老仆有些驚慌的麵孔。
天衢嘴唇翕合,額頭上已是冒出了涔涔細汗。
他沒有理會那老仆……猛然推開了房門徑直撞了進去。
再回頭關門的時候,才發現那門口的老仆,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那個人類真的存在嗎?
還是一切都隻是他的妄想?
天衢心中想道,心知自己狀況似乎有些不對,卻又覺得,似乎他天生便該是這樣。
不,不行。
他又聽到自己心中有個聲音說道。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可是凡間,身側還有季雪庭。
“不行,我不可以,我就隻是看看他,看看他而已。我原本就不應該生出什麼妄想,我哪裡有資格……”
天衢不斷地自言自語道,忽然間喉頭一甜,控製不住地咳出了好幾口血來。
有幾滴血濺到了他懷中季雪庭的外袍之上。
“不——”
天衢喉中發出一聲沙啞尖叫,他瘋狂地抓起那衣料不斷地擦拭起上麵的血滴,然而那汙穢的血液卻早已滲入布料之中,他越是擦拭,血汙就越是蔓延開來。
“不,不要,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雪,我不是故意!”
仙君的尖叫一點點轉化為了哀戚的嗚咽,他不斷地重複著那句話,最後緊緊地抱著那件被血和眼淚打濕的外袍,縮在冰冷的牆角,蜷縮起了身體,嗚嗚哭了出來。
“阿雪,對不起……”
“我不該傷你的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