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一行人在榆口村附近細細查找,各路神仙手法都使了一遍,連帶著天衢也都放出了萬千念蛇刮著草皮一般的找了一圈,竟完全沒有關於娘娘廟的線索。
那一日的陳氏在九華道人的指引之下,究竟去了何方?
眼看著天色將明,村中漸有聲息響起,就是連魯仁臉上都漸漸染上些焦躁之色,畢竟有了前夜的經驗,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與再與這村中狹隘蠻橫的凡人打交道的。
“季仙君,這可怎麼辦?難不成還是去把那土地再叫出來問問?”
魯仁看著季雪庭問道。
“那等奸猾小仙,便是在怎麼問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何苦勞神。”
季雪庭苦笑道,然後側頭往身側某位瘋瘋癲癲的上仙臉上看了一眼——畢竟他也真的不可能那般縱容天衢仙君真的以念蛇搜刮那位土地老人的神念,那也太過於肆意妄為了一些,到時候寫起文書來實在麻煩。
季雪庭話音剛落,耳邊就傳來了天衢仙君冷淡的聲音:
“實在不行,大不了前往陰府喚回那道人魂細細問清楚便是。”
光是聽他語氣,仿佛那擾了地府秩序將人魂拖回人間問話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實際上,若是真這麼做,隻怕地府與天庭之間不知道要起多少紛爭,不然魯仁在一旁也不至於瞬間嚇得臉都白了。
“不,那倒不必。”季雪庭連忙搖頭喝住天衢,下一刻他腳步一頓,若有所思,“這麼說來,其實……有個辦法,應當還是能幫忙找到線索。就是用起來,有點惡心。”
他歎著氣幽幽道。
縱然已經說了惡心,可季雪庭動作卻十分乾脆,隻見他直接從懷中一枚匣子放在手中。從須彌袋中出來,那匣中之物仿佛也察覺到了不同,頓時又在匣中橫衝直撞掙紮不休,同時爆發出尖銳的哭聲:正是季雪庭之前從陳氏腹中取出的的人麵蛆。
那玩意當真是駭人至極,望之欲嘔。
季雪庭卻麵不改色,直接取出人麵蛆放在地上,然後使出一道仙訣籠在它身上。
仙法金光一閃,下一秒,那人麵去就在地上拚命蠕動咕湧了數下,喉中那嬰兒的哭叫倒是瞬間弱了下去。
這麼勉強又叫了幾聲之後,那肥肥白白的人麵蛆便蜷縮起來,慢慢縮成一團,表皮上罩著一層硬殼,已然是化蛹了。
魯仁在一旁看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但這時也不由凝神細看,不多時就發現人麵蛆淡黃色的蛹殼霍然破裂,從裡頭鼓鼓囊囊慢慢擠出了一團暗色血肉。
無形無眼,隻在身上蒙著一層薄皮,皮上有翅。
“嗡——”
微熹的晨光中響起來一陣振翅之聲。
那肉塊爬出蛹殼也沒有耽擱,抖了抖翅膀當即飛而起,跌跌撞撞朝著村子後麵的山林中飛去。
無需多言,季雪庭等三人當即緊隨其後,跟著那團怪肉一路掠入苔雲山茂密的山林之中。
這般追了也就小半裡路,忽然間,在滿山蒼翠橫生的枝丫灌木之間,那團肉驟然消失了蹤影。
季雪庭腳步一頓,橫劍自從半空落下,站在那團肉消失的地方,看著那看似極其尋常的淩亂草木,輕聲道:“找到了。”
天衢微一抬手,數條念蛇頓時冒出來,十分殷勤且勤快地替季雪庭剝開地上草叢。一張以鐵釘定在地上的黃紙很快就顯現出來,鐵釘與鐵釘之間又以散發著淡淡腥臭味道的紅繩相連,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圖形。
已經隔了這麼多天了,那紅線上依舊有黑紅腥臭的血液將滴未滴。
魯仁湊上前來看了一眼,頓時歎了一口氣:“……以人血浸線,化為血門,好生古老的傳送陣。那陳氏也實在是心大,這麼邪門的玩意,但凡警醒一點兒也該知道不能亂碰。”
可那九華道人讓她燃香至此,想來那香除了指引之意應該還有混淆神智的功效,她那樣一個孱弱凡人,在這等妖魔鬼怪的算計之中,便是再驚醒又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
季雪庭心中歎道,麵上卻依舊平靜。
“走吧,讓我們看看那娘娘廟中作祟的鬼怪究竟是何方神聖。”
季雪庭道。
說罷,他立即便朝著陣中走去。
“季仙君?等等,我們這就去了?這傳送陣一看就不對勁,我們不想想個彆的法子試探一下看看安全不安全?”
魯仁一看季雪庭動作,頓時大驚失色往後退了兩步。
“阿雪。”
這時天衢也忽然發聲,然後伸手牽住了季雪庭衣擺。
魯仁心中一鬆,正以為天衢終究是位上仙顧慮周全,下一秒就聽到那人聲音低啞,帶著一絲討好同季雪庭說:“我牽著你罷,這樣萬一到了那邊有什麼危險,我也能護著你。”
魯仁:……
而季雪庭撫著腰間淩蒼劍,感受著天衢仙君冰冷如同鐵箍般的手掌,隻能在心底無聲歎氣。
“那便勞煩上仙。”
他說道。
話音落下,就看著兩人身影瞬間被傳送陣中迸發的猩紅血光罩住然後消失。
“季仙君?!天衢仙君!”
魯仁一聲慘叫,待到此時也再來不及猶豫,隻得苦著臉跟在那兩人身後一同跳入了傳送陣中。
不過瞬息之間,苔雲山中瞬間又回歸了平靜。
被念蛇拂開的草木簌簌歸了原位,將那鐵釘,黃紙與紅線重新攏住。
“哎呀,哎呀,這可真是麻煩了啊。若是那位季仙官倒也還好對付,可那天衢上仙……老實說,我真覺得,就這活的難度,你得給我加錢。”
風吹草動,夜露未消。
有人慢慢踱步來到了傳送陣前,攏著袖子,裝腔作勢十分苦惱地歎了一聲。
明明無人與他搭話,可他卻像是真的在跟什麼人對話一般,過了片刻又嘻嘻笑道:
“好吧,那之前那幾隻倀鬼的錢,你可不能再跟我算了。放心,這次我保管把事情給你做得漂漂亮亮的。”
“哦,天衢上仙?他其實也好辦,確實,他那般厲害,我們這種人確實傷不到他。可是,那位‘好阿雪’若是出手,他必然心甘情願等死。”
“哎呀不用擔心,你說巧不巧,剛好啊我之前知道了一段有趣的往事,你等我把這事透給那兩人……嘻嘻嘻嘻,這事必然能成……”
……
……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暫且不說那傳送陣前某人的陰謀算計,就說傳送陣這頭的季雪庭一行人,此時此刻也並不怎麼快活。
當然,踏出傳送陣之後,他們也沒有遇上什麼血池火海之類的陷阱,事實上,從那傳送陣中踏出之後的一瞬間,季雪庭幾乎要以為那傳送陣早已損壞,自己並未遠離,還在那苔雲山中。
然而掐指一算之後,便確定了自己此時早已遠離了苔雲山,而是來到了“幽嶺”。
這是雍州極為偏遠的一片區域,自上古以來便是瘴氣四溢,妖魔橫生之地,便是雍州最凶蠻窮苦的凡人也不會深入此地,是故天庭對此地幾乎也無管轄的心思,在輿圖上草草將這一片漆黑險惡之地統稱做“幽嶺”,之後隨意派遣了仙君天兵在邊緣駐紮以免幽嶺中的妖邪跑出,便再沒有多管過。
意識到此地乃是幽嶺,季雪庭看向周邊景物時候,心情便大不一樣了。
依舊是那般草木蔥蘢,樹影橫斜,天邊遠遠的已能看到一道金光,可著破曉之光在無數交疊的古樹枝丫的篩漏之下就變得格外黯淡熹微。騰起的晨霧籠在山林樹蔭之間,叫人看不到也看不清遠處。
但這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顯得格外詭異陰森。
“那陳氏也太慘了些,竟然到了這幽嶺之中,唉,難怪是那般下場。”
魯仁連連感歎,臉色極差。
若非還有仙職在身,以他看來此時他們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當即便走,趕緊離開這陰森之地。
“所以我們需要找些找到那娘娘廟,將其中的妖魔誅殺。”季雪庭在前走著,聲音淡淡。
“可,可是——”
“陳氏不過一介尋常山中婦人,卻被九華真人這般哄騙著帶入此地孕育腹中怪物。這其中定然有陰謀,而受害者也定然不止她一人。”
說完,季雪庭隨意指了指路邊,那魯仁定睛一看,才發現路邊草叢之中竟然落著一支珠釵。
當初應該也是某個婦人的心愛之物,隻可惜如今落在荒野之中日曬雨淋,米粒大小的珍珠皮光不在,隻有灰白的珠核外露,而原本應該是光潔閃亮的釵身之上更是鏽痕慢慢,早已不知道在這裡度過了多久的歲月。
魯仁不由一怔,再走時不由看向周圍,這才發現周圍草叢灌木之中竟然有許多明顯是凡間婦人遺落之物……就是不知道,這世上如同陳氏那般可憐的婦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魯仁一下子沒了聲音,按捺下心中複雜思緒,靜靜與季雪庭和天衢一同探查。
當然,三人走著了一路,始終不曾發現娘娘廟的半點蹤跡。
天色明明已經亮了,但是這片樹林中卻依舊無比昏暗,宛若此地與外界早已剝離開來,晝夜難分。
“沙沙……”
“沙……”
而魯仁更是越走越緊張,在他們在林間穿行之時,隱隱約約中總覺得還有東西在跟著他們。
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黏糊且陰森,叫人十分不舒服。
可每當魯仁忍受不了,向著周圍打出護身法陣之時,身側卻隻有樹林簌簌而動,妖魔的蹤跡卻是半點不顯。
精神這般緊繃,身側景色一直一樣,就連天色似乎也一點不曾變過。
不知不覺中,魯仁就覺得自己神智都變得有些暈暈沉沉起來,他總覺得自己仿佛不久之前剛踏出那傳送陣,可偶爾回神,又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在這林間跋涉了許久,許久……
“不對。”
一道冷澈的聲音忽然響起,魯仁打了個激靈,猛然回神。
這才發現季雪庭拽住了的袖口,然後在原地站定。
“以陳氏那樣的體力,不可能在幽穀中堅持行走這麼久。那娘娘廟一定以特殊迷陣藏起了蹤跡。”
季雪庭冷冷道。
“季仙君的意思是?”
“我們很不湊巧的中了招。”季雪庭回應道,忽然覺得有點不對,望向了身側天衢,“天衢上仙也沒有發現問題嗎?”
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從天衢掌中抽了出來。
天衢呼吸短暫停了一瞬,然後才垂下眼簾,輕聲道:“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樹妖罷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你不喜歡,就將它們殺了吧。”
話音剛落,就見天衢猛然抬手,一道暗影自從袖中飛馳而出,卻是數條念蛇在半空之中化為無數漆黑刀光,狠狠它們身側那些不滿綠苔,枝葉低垂的參天古樹之上。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那些古樹即將被天衢攔腰截斷,它們身上無數枝丫竟然宛若人一般忽然猛然翕動,擋在了刀光之前。
無數比人腰還粗的樹枝頓時節節斷裂,迸出了黏糊糊的綠血。
“啊啊啊啊——”
“痛,痛啊——”
無比淒厲的慘叫瞬間響起,而那些聲音,竟然是從那些古樹身上傳出來的。
下一刻,隻聽得那些樹木軋軋作響,晃動著滿是皸裂樹皮的巨大身軀朝著季雪庭等人直接靠了過來。期間樹枝與藤蔓宛若靈蛇一般砰然揮打,目標直指包圍中中的三位仙君。不得不說,跟季雪庭先前遇到過的那些妖怪比起來,這些天衢口中“不入流”的樹妖其實相當難纏。
它們體型極大且數量眾多,樹皮上更是厚韌難割,以利劍砍樹看似輕鬆,實則收效甚微。更兼那些該死的樹藤,揮到極致之時凶狠刁鑽,不遜於毒蛇惡蛟。而且其表皮還覆有一層暗綠粘液,哪怕隻是稍稍碰觸,衣料皮肉也是碰之即融。
當然季雪庭是慣常與妖魔鬼怪打交道的,此時在那藤蔓之中上下騰挪,並無大礙,可他身側的魯仁身形卻十分笨拙,全靠著一身護身法陣硬抗,眼看著便要支撐不住,頓時大叫救命。
季雪庭被叫得腦殼生疼,也顧不得彆的正待持劍打算動真格地滅了這群樹妖。
旁邊卻驀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他的腕上。
“阿雪,你彆累著了,都說了,這種不入流的小東西讓我清理就是啦。”
天衢鬼魅一般閃現,摟著季雪庭輕聲說道,語氣同他之前替季雪庭料理衣食住行並無不同。
隻不過,男人雙眸之中銀瞳微閃,比起之前隱隱顯出一種微妙的興奮之意。
就好似……他格外渴望著替季雪庭做些什麼一般。
“那,那邊勞煩上仙了。”
季雪庭不由應道。
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就聽得樹妖連連慘呼。
隻見無數念蛇自暗影中窸窸而出,竄上樹妖身軀,一陣黑霧騰起,無數樹妖殘肢斷臂合著橫飛的暗綠血肉從那黑霧紛紛落下,瞬息之間,樹妖外殼儘露,連護在樹殼之類佝僂慘白的妖身都顯露出來。
看到那些看似虛弱殆死的樹妖,季雪庭卻是眉頭微蹙。
若是他記得不錯的話,這些樹妖一旦露出這幅模樣,看似仿佛是奄奄一息隻是等死,可實際上……
果不其然,就在季雪庭尋思著要不要讓天衢稍微收斂點時候,那群樹妖忽然窸窸窣窣蠕動起來,慘白粘稠的肢體相互交錯,就這麼黏在一起,將半殘的身軀交迭互融在一起,化作了一隻足有之前四五倍大小,外貌可憎的畸形怪物。
當然,隻是樹妖本身,季雪庭倒是不怎麼擔心。
讓他有些在意的,是天衢上仙如今動手時的狂態。
就如他說的這般,對於天衢這種真真正正的上仙,即便是難纏的樹妖確實也不過是不入流的小東西而已,他本可以隨手一揮就將其徹底湮滅。
可如今卻放出了如此之多的念蛇對樹妖百般殘殺,弄得場麵這般血腥。
但若說天衢仙君已經發狂,似乎又不至於如此。
季雪庭冷眼看了一眼身側之人,後者雙眸中銀瞳微閃,卻並沒有像是先前那般外顯的癲狂,可越是這樣,季雪庭就越是覺得有點兒不妙,心瞬間沉了下去。
“天衢上仙,你…”
“阿雪,你站遠點。”
天衢忽然一閃站在了季雪庭前,溫柔同他說道:“彆讓那醜東西汙了你眼睛。”
此時此刻,那白發銀瞳的仙君看上去,依舊是一派仙風道骨,殷勤賢惠得簡直一汪春水。
“這倒是不礙事,我之前見那種醜陋可怖的妖魔也沒少見。”
季雪庭輕笑著說道,正準備再試探一下天衢如今狀況,就見著那好不容易抖起威風來的樹妖忽然尖叫起來。
再然後,那龐然可怖的身體瞬間四下潰散,脆弱的妖身本體隻能伏在地上,用細弱的附肢撐在地上,就這麼驚恐萬分宛若爬蟲一般哧溜哧溜直接竄入了瘴氣深處。
待到最後一瞬窸窸窣窣地逃竄之聲消退,這片幽嶺密林瞬間就變得疏朗了許多。
朝霞落入林中,場中一片寂靜。
“天衢仙君,好生厲害的仙法!”
那魯仁之前被嚇得瑟瑟發抖隻能縮在一邊,此時驟然得救,再不顧上其他連忙歎道。
卻不想他這般讚歎之後,天衢麵色忽然變得格外冰冷陰沉。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他一字一句,冷冷說道,“是它自己先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