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俱是一靜。
能夠讓幽嶺中這等蠻荒妖魔放下最後一擊的手段倉皇逃竄,隻能說明一件事:在他們不遠處,有更加駭人可怖的妖魔正在靠近。
此時若是尋常仙人,自然是見好就收,先行離去以避風頭。可很顯然,季雪庭卻絕非此類安穩度日隻想平平安安過一生的普通仙人。
“我們去看看吧,看看來者何方神聖。”
季雪庭朝著那些樹妖逃離的相反方向望了一眼,輕聲說道。
魯仁:“啊……”
他長長地,絕望地歎了一口氣。
下一秒,隻見白衣一閃,季雪庭已經帶著人朝著那些樹妖躲避的方向急掠而去。離了那山間小路,整片幽嶺之中便隻有最自然天成的自然景觀,跟之前被樹妖所障不同,這次尋妖的路程頗為艱難。即便是季雪庭這樣慣常在深山老林裡轉悠的人,也發覺此地當真崢嶸險峻,奇幽難測。
再加上他們根本沒走多久,那林間倏有罡風刮過,其中腥氣濃鬱,聞之欲嘔,顯然前方那位大妖來頭不小。
中間三人是如何上下騰挪避開零星逃竄小怪,又是如何循風覓跡尋找妖魔真身之事自是不用詳說。
隻說片刻之後,那季雪庭已經帶著天衢仙君一路尋到了一處山間沼澤之側。
然後便看到了他們找尋的怪物真容。
驟然看上去,那東西看上去宛若某種放大了無數倍的蠅蟲。然而這隻“蠅蟲”複眼碩大如澡盆,起見每一顆眼珠都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其中有人,有鬼麵,有凶獸,也有毒蟲,各色頭顱共聚一起,或縮在眼穴之中閉目不語,或者伸展身體,正從眼中凹洞之中探出頭來,左搖右晃四處查探。
“嘖,是千屍蠅。”
季雪庭皺了皺眉頭,一眼便認出了這晦氣玩意。
心想,若他是樹妖,他恐怕也想跑。
這種古怪且惡心的妖物不禁難打難殺,而且全身上下竟無一處是可以賣錢的,乃是他三千年來最不想打交道的妖物之一。
更何況如今他看這怪物腹部鼓脹,都已經被撐得半透明的薄膜之下可以看到無數圓鼓鼓的蟲卵正在淡綠色的粘液中不斷遊走蠕動,顯然是一隻正準備生產的母蠅,即便是殺了母蠅,接下來還得麵對無數爆漿亂拱的蠅卵。
季雪庭揉了揉眉心,當即便打算轉身就走。
隻可惜,他回身的時間晚了那麼一瞬,因為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那怪物口中,竟然還含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頭顱低垂,麵色慘白,一動不動,但以季雪庭目力,還是可以看出他胸口有著微弱的起伏,顯然這倒黴蛋被千屍蠅抓住之後便徹底嚇暈過去。
不過,若是季雪庭猜得沒錯,那少年應當也因此躲過一劫,被那千屍蠅誤認為是屍體帶到此處,打算在生產之後把他當做新生蠅怪的加餐點心。
這下,就算是季雪庭再怎麼嫌棄,也不得不出手了。
“阿雪,我來吧——”
就如同之前一般,天衢又要替季雪庭料理那怪物。
按照季雪庭先前脾氣,自然是無所謂,可此時此刻想起之前天衢料理那些樹妖時隱隱約約的不對勁,隻怕繼續殺妖會激出天衢仙君身上暗含的那股癲狂,季雪庭眼皮一跳,不由搖頭拒絕了天衢。
“這一路行來都是上仙替我動手,哈哈,再這麼下去淩蒼劍都要頓了。不過是一隻千屍蠅而已,我可以料理得來。”
說話間季雪庭一直凝望著天衢神色,不出意料他不過這般淡淡拒絕,那天衢神色就一點點變得淒楚起來。
“你之前……一直都很怕這種東西的。”
天衢垂眸看著季雪庭握劍的那隻手,忽然沒頭沒腦,輕聲地說了一句。
季雪庭一怔,心中思忖道,自己在人間輾轉修煉三千年,向來都是那些鬼怪怕他,什麼時候他怕過妖魔?這天衢仙君難過也難過得有些不在地方吧——
然後又頓了頓,才想起來,天衢說的大概並非是身死之後作為靈物寄身的他,而是當初那個膽怯懦弱一事無成的人間皇子。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死都死過一次了,自然也不會再怕這種玩意。”
季雪庭唇角含笑,卻不自覺安置運功化去那一抹莫名其妙湧上心頭的隱痛。
他自覺這天衢仙君種種癡態似乎也傳染到了自己,以至於波瀾不興修煉了這麼多年的無情道這些時日卻總要出些小問題,於是當機立斷不再與天衢仙君在這裡糾纏,隻道了一聲“我去救人,你彆插手”,接著便持劍直接衝向了沼澤邊那隻有些懶洋洋的千屍蠅。
發覺到有人來襲,千屍蠅頓時警覺,猛然跳起飛到了空中,身上數千屍蟲齊齊嗚咽尖叫不休,吐出了無數毒刺射向季雪庭。
季雪庭手中劍花頓時散開化作一道銀燦燦幕光迎向那些毒刺,轉瞬間竟然將那毒刺儘數翻射了回去,射爆了不少
屍蟲頭臉,濃漿血雨頓時化作血雨蓬然四散,季雪庭連忙踏劍騰挪避開。
千屍蠅見此情形,逐漸狂怒。
這等即將生產的妖獸原本就比平日裡更加凶狠,更何況季雪庭當真是傷它頗重。隻聽得它身上那些屍蟲叫的愈發淒厲,緊接著其中幾條蜈蚣一般的屍蟲忽然探身而出,宛若長鞭一般就要咬向季雪庭。
“好!”
季雪庭口中一聲清喝。
持劍上前一抬手便斬去了那幾條屍蟲的頭顱。
這幾條屍蟲乃是千屍蠅本命屍蟲,因此一旦損毀便格外疼痛難忍。
那千屍蠅此番終於忍不住,自己開口哀嚎出聲。
而季雪庭等的也正是此刻,因為那千屍蠅一開口,它口中先前所叼著的那名少年便終於從它口中落下。
季雪庭抓緊時機,劍勢如箭,銀梭一般直接朝著那少年掠去,然後一把將他拽在手中。
隻不過就在此時,季雪庭忽然背心一寒,餘光倏然瞥見一道血光直直射向自己。
他當然也可以立即避開,隻不過若是如此,那血光便會直接從那少年胸口穿胸而過。
說時遲那時快,季雪庭瞬間便有了定奪,直接一抬手拍開少年,自己卻因此而變換了位置,隻能以身迎向了那道血光——
“爾敢!”
一聲嗬斥猛然炸開。
季雪庭身形剛剛墜下,便被天衢一把抱住納入懷抱。
被勒令不許動手的天衢此時此刻終於還是動了手,而且,還是格外可怕,格外血腥的那種。
至於有多血腥多恐怖,此處倒是不必細說,隻有一點可知場麵有多駭人——那魯仁仙君旁觀了全程,竟是不小心直接吐了。
也虧了那少年之前被季雪庭提前救下,雖然中途被拍開墜到地上摔了個夠嗆,但好歹也脫離了那隻千屍蠅的範圍,不然恐怕就是那麼一瞬間的功夫,這少年便也要跟那妖怪一同灰飛煙滅,做個徹頭徹尾的倒黴枉死鬼。
“我……這是……怎麼了?”
千屍蠅身死,死前慘叫震耳欲聾,躺在地上的少年被叫得顫抖了一下,這才悠悠轉醒。
魯仁一邊捂著嘴乾嘔,一邊連忙上前扶住他,將他一把拖到稍遠處。
好不容易等到那邊慘叫漸漸消退,這邊魯仁才麵前定下心神,問起少年名字來曆。
“我,我姓吳,名青,家人都叫我做小青,我,我今日就是來山裡采野菜的,結果卻被,卻被……”
一想到之前所經曆的事情,這少年嚇得嗚嗚咽咽哭了出來。
“我還以為我死定了,我再也見不到我奶奶了,多謝仙君相救,多謝你!”
少年回首看到泥沼邊那具殘破可怖的屍體,臉色一白,膝蓋一歪,當即便要給魯仁磕頭。
而作為一個全程都躲在大樹後麵頭都不敢露的柔弱書吏,魯仁看著小青這般虔誠跪拜,也不由老臉一紅。連忙扶住他肩膀,指著不遠處的另外兩人道:“實不相瞞,其實倒不是我救你,真正救你的乃是四方巡查神官季雪庭,你看,他在那邊——”
此時此刻的季雪庭雖然早已聽見另一側那被自己救下的少年與魯仁之間的對話,卻根本無暇理會。
好痛——
非常,非常痛——
作為靈物寄身三千年來早已遲鈍無感的軀殼,在這一次卻罕見的引來了劇烈的疼痛。
饒是季雪庭淡漠至此,此時顧不上其他,隻能半依在天衢仙君懷中皺眉喘息。
他這般模樣落在天衢眼中,簡直如同天崩地裂一般。
“阿雪,你沒事吧?我,我幫你看看傷口。”
男人說話時聲音都發著顫,以往行事總是小心翼翼,此時卻有些失禮地沒等季雪庭答複便直接扒了他的上衣。
待到衣衫落下,看著季雪庭胸口那一道斜斜切下豁開的血口,天衢仙君頓時身形凝滯。
“天衢上仙冷靜些。”
季雪庭此時已經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隻能隱隱察覺到天衢的手指似乎正在顫抖,下意識便開口叮囑了一句。
“你彆擔心,我不會發瘋。”
結果聽到的那一聲回應,似乎……似乎還真的挺冷靜。
季雪庭抽了一口冷氣,抬眼望向天衢仙君,心中卻是咯噔一下,就連傷口似乎都顧不上疼了。
沒錯,天衢上仙如今看著似乎一點瘋癲之氣都沒有,他沒有發瘋,沒有胡言亂語,目光也格外冷靜,可是——
可是季雪庭不會錯認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在三千年前,他還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凡人的時候,也曾經見到一個人有過這樣的眼神。
而那個人叫做晏慈。
當時沒有人覺得,那個行事冷靜果斷縝密的男人會是一個瘋子。
可最後,他卻用自己的行為告訴了所有人,真正的瘋子,是不會讓人看出來他的瘋狂的。
想到這裡,季雪庭忽然若有所思望向周圍,眼神頓時一暗。
蛇。
無數的念蛇。
在肉眼所及的所有暗影之處,都盤踞著無數糾纏漆黑,無形無質的蛇影。
它們悄無聲息。
它們蠢蠢欲動,
它們……瀕臨瘋狂。
季雪庭背後頓時冒出了一層除了疼痛之外的冷汗,有那麼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甚至還有點兒想念某個瘋瘋癲癲語無倫次的白發仙君。
“天衢上仙。”
季雪庭忽然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他的神色已然如常。
“勞煩你幫我挑開傷口看一看,我覺得這疼痛有些不太對勁,也許是傷口裡有些什麼東西。”
他啞著聲音對天衢說道。
“好。”天衢應道,他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平靜,可是臉上卻是一點血色都沒有,而雙眸之中,蛇瞳也早已顯現了出來。
“會很痛,阿雪,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天衢仙君輕柔地說道,在說話的同時,他按照季雪庭所言,挑開了那還在往外滲血的傷口。
一條細蟲正藏在傷口之中,啃噬著季雪庭的血肉。
“怎麼可能……”
看著被挑出來的細蟲,季雪庭不由皺了眉頭迷惑道。
世上喜食血肉的毒蟲有千萬種,從來都說不上稀奇。可是季雪庭的身體卻是靈物所製,雖有鮮血,有柔軟的肌理,有欺霜賽雪的肌膚,可這一切都是假的……是用無數彆的材料以秘法拚湊而成彙成的一具不老不死無知無覺的傀儡之身。
可此時此刻,這條細蟲卻是真真切切在啃噬他的肉身材料。
“這幽嶺之中真是什麼東西都有……”
季雪庭將細蟲也收在了玉盒之中,小心封好,心道等來日遇見那位不靠譜的師父再問問這究竟是何物,又為何可以叫他感受到如此疼痛。
緊接著他便低頭,打算將那豁開傷口束好靜待身體自行痊愈。
但就在此時,他忽然覺得胸口驟然傳來一陣難言的溫熱濕潤。
“你乾什麼?!”
季雪庭驚叫出聲。
原來,天衢此時此刻,竟然正在舔舐季雪庭的傷口。
季雪庭的傷口還依稀殘留細蟲帶來的奇異變化,他身體在這一刻似乎回到了人身之時,變得格外嬌貴敏感,連最細微的碰觸都會被放大無數倍,然後清晰地映入他的神魂之中。
在天衢碰觸到的那一瞬間,季雪庭幾乎下意識的就要將其推開,可身體卻是不受控製的變得格外虛弱。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動彈不得,惶恐之中,他餘光瞥見了四周念蛇,卻見到那些蛇潮如同潮汐一般慢慢退去。
低下頭,季雪庭可以看見,天衢仙君地舌頭早已化為細長猩紅蛇信,在他的傷口邊緣慢慢描摹,晶瑩的津液滲出舌尖,伴隨著舔舐一點點浸入季雪庭的肌理。
而下一刻,季雪庭的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但這並不是簡單的愈合,洶湧澎湃的靈力被封在了皮膚之下,不斷地朝著季雪庭身體內部不斷滲透,蔓延,滋潤著他的經絡內府。
上一次他感受到這種玄妙通暢的感覺還是飲下甘露飛升成仙,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又一次再入極樂登仙之境。
周身通泰酥軟,靈力灌注全身,季雪庭不由發出了一聲悶哼,隨即軟倒在天衢仙君雙臂之中。
……
不遠處,淳樸的少年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麵紅耳赤。
“你彆想多了,其實那兩位就是在療傷而已。”
魯仁不忍直視避開了視線,對上少年純潔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少年望向魯仁,呆呆道:“我,我知道,是療傷。肯定是療傷。”
魯仁:“……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彈儘糧絕。
一滴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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