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吊腳樓,深夜的村莊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早已變了模樣。吊腳樓與吊腳樓之間懸掛起了被染成朱紅與深紅色的布條,各式各樣的彩燈混雜在給嬰孩玩耍的繡球、布老虎、撥浪鼓之類的小玩具之間,被長長的穗條串在一起,係在那些布條之上。
彩燈的燈光朦朧,在紅布條的掩映之下,就連那團團光芒似乎也蒙上了一層細微的紅色。而在紅色的燭火與銀色的月光之下,原本狹小的村莊道路之上擠滿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
到了此時,即便是最遲鈍的人也應該能察覺到不對了,畢竟這樣處於幽嶺之間的詭異小鎮,又怎麼可能真的能在幾個時辰之內便招攬來如此多的人?
而如若現在正擠在人群之中笑容滿麵,唱歌跳舞的人們並不是真正的村民,他們……他們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呢?
“恩公,看,那便是往娘娘廟去的人!”
吳阿婆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如今境況的奇異,兀自催促著季雪庭三人一同加入到那又唱又跳的隊伍之中。
“好啊。”
這是季雪庭的回答。
“噝,不是吧?她們看上去也太奇怪了吧。”
這卻是魯仁萬般不情願的回答。
當然,他沒敢直接嚷嚷出來,隻敢躲在季雪庭身後小心翼翼地嘟囔個不停。
是啦,那些參加祭禮的人看上去確實是怪的。
高高神幡豎起,上麵掛著那麼多那麼多細細紅紅的絲線,每一根絲線上都係著一枚注生娃娃,隨著人群行動,絲線簌簌而動,連帶著上麵那些娃娃的身體也在不定地晃動,遠看上去,就像是無數吊死在線上的屍體一般。
緊跟在神幡之後的人三兩聚在一起排起了長隊,懷中,背上,都或抱或背著各種各樣的注生娃娃,詭異的笑容被籠在燈籠與祈願燈的紅暈之下。還有人在點香,細細的線香,比手指還粗的黃香,摻了各種香木的熏香,都被人點燃抱在懷中,煙霧代替了夜間的瘴氣,將所有人的身形都染得模糊不清,影影綽綽。漫天都是被拋灑出來的切碎的紅紙,也不知道是做何用途,被風吹得打了旋兒,紅龍一般在隊伍周圍時聚時散。
“混沌太虛,開辟天地……有情至深,再續前緣……血氣氳生,勿憂勿忘……”
“嘻嘻嘻……”
“哈哈……妾身好高興啊……”
“嗚嗚嗚,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
縹緲的吟誦聲伴隨著無數細碎的歡笑嗚咽聲一同傳來,不多時那隊伍便已□□到了季雪庭等人麵前。
“恩人,來來來!”
這下再容不得任何人拒絕,吳阿婆臉上的嘴角幾乎要咧到耳垂之下,雙手如同鐵箍一般死死抓住了看上去最為抗拒的魯仁,將其一把推向了那些人中間。
見狀,季雪庭當即自己往前一步,與天衢同彙入了人流之中。
幾乎是在踏入人群的一瞬間,耳邊的吟唱聲瞬間變得轟鳴作響。
帶著濃重熏香的香煙甚至讓季雪庭無法完全睜開自己的眼睛,隻能朦朦朧朧地看到擠在自己身側的婦人們都在以一種癲狂的方式載歌載舞,挾裹著他們一同前行。
“阿雪。”
恍惚間,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少安毋躁。目前來說這些人應該沒什麼問題。”
季雪庭任由天衢拽住自己的手,側身過去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莫怕,我護著你。”
天衢的聲音在轟鳴作響的歌聲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季雪庭察覺到這些煙氣、光線還有歌聲似乎都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乾脆屏息凝神,閉目前行以免受到乾擾。
這麼一路走,走了一小會兒,便察覺到他已經漸漸離開了村落,來到了幽嶺的密林之中。
幽嶺的密林自然與尋常的樹林不同,不多時季雪庭便意識到他們身側的那些樹其實也在蠕蠕前行,而且他們的隊伍中“人”數也越來越多……有些東西混了進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也讓季雪庭微微皺眉。
原本掛在他胸口那輕若無物的注生娃娃,似乎……變得越來越重了。
雖早有預料,但是隔著白袍傳來的那種濕潤的血氣以及嬰孩特有的柔若無骨的觸感,還是讓季雪庭心生警惕。
而下一刻,他忽然聽得一聲尖銳怪異的低語,恰如幼稚孩童拿腔拿調,學著大人說話。
“阿雪,阿雪,你就當娘欠你的,是娘對不起你……嗚嗚嗚……”
腔調陌生,但這句話的內容,卻叫季雪庭微微皺眉。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一低頭,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三千年前那個號稱禍國殃民的貴妃娘娘的頭顱怪異地鑲嵌在尚未完全長好的嬰孩的身體上,如今正如同貓一般用手指鉤著季雪庭的衣襟,攀在他的胸口。
“你爹走之前,你就應了他的心願,當這個皇帝吧!阿雪,求求你了……你爹年紀大了,他禁不起折騰的……”
那隻怪物稚嫩的腔調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千年前貴妃因為恐懼而沙啞的喃喃低語。
三千年前——
理國皇宮之內。
昔日容光煥發,貌若天人的貴妃娘娘,仿佛一夕之間就老了。
幾根白發從戴歪的發冠之下散落下來,搭在她的臉頰旁邊。多日來的恐懼憂慮讓她真實的年齡漸漸顯露出來,那張臉是這般灰黃,乾枯。
季雪庭呆呆地看著自己麵前痛哭不已的母親,卻覺得那哭聲仿佛一下子變得很遙遠。
亂局之中,宮人們大半都逃了。
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如今竟然連點燈的人都沒有,而也是一直到這個時候,季雪庭才恍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住的這間宮殿哪怕在白日裡,也是這般幽暗,幽暗到血一般的殘陽透過雕花窗欞射進來,映著宮中那些錯金布銀的擺件陳設,也添不了半點光暈。
季雪庭聽到自己怔怔地開口,問著麵前的母親:“那些人不可能放過留在宮中的皇帝的……父皇他怕死……我就不怕了嗎?”
聽到這句話,貴妃瞬間哭聲更盛。
“這怎麼辦……我知道對不起你,我知道大家都對不起你,可是,可是真的沒辦法了。你知道你父皇的,他那般年老體弱,我們帶出去的三萬精兵乃是最後一點指望,隻要太子爭氣,南麵稱王,最後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貴妃說得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