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詩集有問題。
原本傅轍隻讀了阿寧那幾首,這時才想起將那詩集從頭至尾翻看一遍,在他看來,多是兒女情長或是少女為賦新詞強說愁。
除了其中這一首:
「莫道螢光小,猶懷照夜心。勁風吹蒂落,何故亂翻書。」
無巧不成書,這一首詩恰好是首佚名詩。
禦史在殿上彈劾,便是揪著這首詩不放,說是翰林學士傅鼐在京中貴女詩集中夾私諷刺當今聖上。
聖上剛繼位時,有段如今諱莫如深的宮闈秘辛,曾幾何時傳得沸沸揚揚。
如今的皇帝苻勁原本隻是個不受寵的九皇子,奪嫡無望,不知怎得臨到終了反倒得了父皇的青睞登上皇位。
有人說,當今聖上因著那副絕美的好皮囊,與太後娘娘在床榻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甚至如今的太子,實際也是太後娘娘與聖上珠胎暗結,待瓜熟蒂落後養在皇後身側。
當時蜚短流長傳得言之鑿鑿,新帝勃然大怒下,動用侍衛司獄用雷霆手段狠狠彈壓了,然而悠悠眾口如水,哪點兒漏不出去,這事兒終究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傅鼐是兩朝老臣,哪怕三緘其口,這段往事想必是知曉的。
如今詩中那句“勁風吹蒂落”,落在聖上眼中,便帶上了些彆有用心。
傅轍知道,這詩絕不可能是父親所寫,年邁的父親如今被下了侍衛司獄百口莫辯,他開始深恨自己入仕太晚,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今隻能仰仗著父親在朝中的門生裡裡外外打點,讓獄中父親少吃點苦頭。
侍衛司成日裡在學士府肆無忌憚地查抄搜家。
心力交瘁下,他想起去尋陸禹寧,想問問她詩會上是哪位小姐所作,可否請其解釋一二。
誰知到了門口,與傅家一貫交好的陸府竟是將傅轍決絕摒拒於門外,推托老爺生病,夫人回家省親,小姐不便,均是無法見客。
“許是她家中攔著不讓她再見我,非常時期明哲保身罷了。希望阿寧沒有太為我擔心。”
傅轍心中為她尋著借口。
隻是,直到被投入大牢,他也未能再見到陸禹寧一麵。
風吹落葉遍地黃。
也就數日間,侍衛司在傅鼐書房陸續查抄出傅鼐平日裡所書寫、編撰、收錄的各類文集劄記,其中《以漸文集》《遙擲稿》《明心寶訓》《聞見錄》等語多違礙,涉忌頗多。
傅鼐本就文人風骨,又是關起門來寫文章,下筆毫無忌諱。一朝被翻將出來,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聖上怒發衝冠,傅家獲罪抄家,包括傅轍與幼弟一起被打入大牢,傅家女眷儘數被投入暗無天日的教坊司。
原本的簪纓世家如參天古樹一夜之間,風雨凋零。
然無人再敢為傅家上下辯白一句。
所謂世態炎涼,人心不古,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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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司獄的牢房十分陰寒,四麵並未開窗,隻餘頭頂一處巴掌大的天窗,與外間交換著初秋微涼的寒氣。
牢房裡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腐朽潮濕的氣息。
傅轍抬頭定定望著唯一那扇小窗中透出的半輪圓月。
下獄後,他再沒能見到父親。
幾日前,父親的門生通紅著雙眼偷偷來瞧自己,被他逼問出,剛及花甲之年的父親,在侍衛司連日嚴刑逼供下,悲憤交加、憂慮驚懼加身,已然與世長辭。
屍身被人草席一裹拋擲荒野,最後,傅老幾個門生偷偷漏夜前去,草草將其安葬。
一代文壇巨擘以獲罪之身,極不體麵地殞落。
聖上打定主意拿傅家開刀殺雞儆猴,判了傅轍和幼弟秋後處斬,根本不容置喙。
「事情是從哪裡開始錯了的呢。」
傅轍腦中忍不住浮現這個疑問,卻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他不敢想,怕越想越偏,偏到他使勁壓在心底的那個身影上去。
他強迫自己盯著那輪明月,直盯得眼眶酸脹難當。
月有暗影,皎然無痕。
忽然,身後有人在解牢房的鎖鏈,
他回身去看,一時間目盲一片,無法適應身後幽晦的黑暗,
陸禹寧看著傅轍。
他手腕上束縛著刑具,染血的囚衣已然沒有一處完好,露出身上的新舊交錯的傷痕。
望著天上皎月的側臉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