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而後立,曉瑜新生。
劉文圳心頭震動,麵上卻沒有半分好奇或探究,垂頭束手像個隱世的高手,隱去聲息侍立一旁,即不礙事又不突兀,直到昭德帝放開魏無邪,龍炮寬袖掃落案角一封奏折,才撩動眼皮看過去。
落地奏折無聲展開,透窗而入的光束打在上頭,一片雪白。
魏無邪的自辯奏本什麼也沒寫。
“你就不怕玩脫手,置之死地而不得後生?”昭德帝看似詰問,眉眼卻滿是舒朗,“你不用自辯,朕自會替你申辯。若是朕見了小六,若是小六故作姿態,若是徐旭父子沒被拖下水,你說小六還會不會聽任朕那番說辭?你篤信朕會保你,就一點不擔心小六以屈為伸,對你趕儘殺絕?”
魏無邪答非所問,“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這朝堂是皇上的朝堂,六皇子不懼罵名不貪聖寵,卻不失為臣為子的忠孝。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三年。臣自認眼力不差。幾經磨礪,六皇子為人行事圓滑不少。”
“圓滑?依朕看,小六夠不上圓滑,小六媳婦倒是狡猾得很!”昭德帝冷聲哼,高挑龍眉藏著笑意,“出宮賞菊,倒拉回三大箱鼻煙壺。雨夜求情,倒往小六腿上綁護膝。一層棉布吸水一層碳粉除濕,想得倒是很周到!朕眼不瞎耳不聾,真當朕看不見查不到不成!”
龍臉雖凶,但沒有惱怒隻有調侃。
魏無邪眼眸閃亮,“六皇子妃所作所為,總是出人意表。”
昭德帝不予置評,龍爪一指,“許久沒和你手談了,陪朕解一解這盤殘局。”
南窗下炕桌上,擺著半盤黑白子。
魏無邪即不推拒也不拘束,隨昭德帝對坐炕桌,掩袖落下黑子,耳聽昭德帝緩聲開口,“這些年你沒少提攜幫襯小四。小四隻在最初為你說過幾句好話。昨晚頂風冒雨為小六求情,卻不曾提起你一字半句。你可覺得失望?”
“汪保藏下的罪證,臣本想多存放幾年,等時機合適就交由四皇子再破大案再立大功。”魏無邪緊隨白棋依次落子,聲線和棋路一樣穩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扳倒飛魚衛剪除朝中蠹蟲的是六皇子,一心為公不為私的還是六皇子。
就像這盤殘局,皇上擱置已久,既然有更合適的人主動入局,臣自當順應時勢另擇棋路。六皇子的作為,由青澀而圓滑,實在無需強加墊腳石。四皇子長於椒房殿,眼界心胸受限內宅,臣本無期望,何來失望?四皇子,不堪大用。”
當著老子罵兒子,昭德帝卻全無動容,反而龍須高翹,“這麼說,不是小六媳婦嘴皮厲害太會忽悠人,而是你授意孔震主動暗中接近,看準時機轉贈那三箱罪證,好助小六推動棋局?”
魏無邪眼眸低垂,笑而不語。
昭德帝隻當他默認,也低垂下眼眸,“小四不堪大用,小六可堪大用?”
“六皇子有勇有謀、六皇子妃聰敏機變,堪當皇子皇媳表率。”魏無邪言辭直接而犀利,“妻賢夫禍少,更枉論六皇子妃家世不高不低,正正好。公主府隻存一世,永嘉候府三世而斬,念家這一輩並無出色男丁,不用擔心將來外戚坐大。”
話中之意字字誅心。
昭德帝卻似閒話家常,“你忘了算上劉家。劉青卓丟臉丟官,即便劉家生下庶子,至少要三代以後才能再有大作為。兒子中庸孫子失德,倒是委屈了劉卿。”
上一刻歎委屈魏卿,這一刻歎委屈劉卿。
魏無邪吧嗒落子,吹胡子瞪眼,此時此刻頗有寵臣範兒,“劉乾豎子,扶不起兒子教不好孫子,委屈也活該!”
昭德帝虛指魏無邪,捏著棋子縱聲笑。
君臣相見歡,說的和謝恩半點乾係也無。
劉文圳聽得心驚肉跳,恍惚回神竟不知魏無邪何時走的,鬢角剛驚出冷汗,就聽昭德帝喊他阿圳,“去將魏卿那份策論找出來,許久沒看,朕要仔細再讀一遍。”
一聲阿圳舊稱,不是因追憶舊事,而是因心情正好。
劉文圳笑著應嗻,這才上前袖起落地奏本,眼風掃過炕桌,半盤殘局輸贏已定。
他轉身進隔間,將奏本收進書格,抽出一封舊得泛黃卷邊的策論。
當年皇上賜字點狀元,看中的不是魏無邪的文采,而是這份殿試後另作的策論。
他見過皇上細讀這份策論時有多神采飛揚,也見過皇上留魏無邪秉燭夜談,對著盤龍屏風後高掛的輿圖指點江山,有多躊躇滿誌。
這份排兵布陣的策論,從大曆十四年一直收藏到大曆三十八年。
現在,皇上命他找出來。
二十四年過去,因為這份策論,皇上和魏無邪已經隱忍夠久,放棄得夠多了。
皇上已非初初坐穩龍椅的帝王,君臣夜話的內容即將實現。
劉文圳手捧策論,姿態無比小心,腦中回響方才所聞,眼前浮現六皇子幼時模樣。
小小的六皇子被奶嬤嬤牽著走出坤寧宮,正遇見他往各處送皇上賞賜,受周皇後冷落而委屈的小臉望著他,即憤懣又懵懂地質問他,“你是父皇的大伴,你告訴我,父皇和母後為什麼都不喜歡我?”
他不敢答,不能答。
六皇子再也沒有問過他。
他不敢說,不能說,真正的喜歡從來不會浮於表麵。
一如皇上最珍愛的把件,從來深藏久放,不會輕易擺上台麵。
擺上台麵的無論是東西還是人,不過是靶子不過是棋子。
劉文圳搖頭哂笑,收攏神思,抬腳走出隔間。
魏無邪則抬腳走上出宮的夾道,狹長肅靜的夾道儘頭響起環佩叮當,一抹茜色身影由遠極近,明明豔麗的顏色卻不顯張揚,像一朵被暖陽曬透的雲彩停進視野,眼底隨之照亮。
魏無邪止步行禮,眼底光彩蓋在低垂眼皮之下,“六皇子妃。”
念淺安止步回禮,趁機肆無忌憚地打量魏無邪。
遭遇重挫,沒變老沒變瘦,精神矍鑠風度翩翩。
她和魏父果然是親生的,一個比一個心大。
劉文圳那般禮遇魏父,落進各處耳目中,即叫人跌破眼鏡,又叫人覺得題中應有。
比起薑貴妃,魏父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吧?
念淺安默默看一眼魏父的袖子,趕緊掐斷奇怪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