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破(六)
這晚, 何偉被送進了手術室搶救。
襲擊者下手狠辣,不留絲毫餘地,子彈直接射進了何偉左胸。上救護車之前, 沈寂幾次嘗試給何偉止血, 都無濟於事,鮮紅的血液從這個退役戰士左胸槍傷處往外湧, 一汩接一汩,連帶著,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越來越渙散,生命體征在逐漸消逝。
醫院內。
手術室亮起紅燈,最後一個進去的護士長將眾人攔在外麵, 關上大門, 砰。
一片混亂忙碌之後, 搶救室外的走廊陷入一片死靜, 唯有女人的哭泣聲,一陣接一陣, 壓抑不住。
溫舒唯眼眶通紅,看著身旁懷孕的女孩兒, 想說些安慰話, 最終卻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趙曉紅一隻手捂住嘴, 幾乎哭昏過去。
心口一陣一陣抽緊。不知為什麼,這一刻,溫舒唯忽然有些感知到了這個女人的情緒。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無助, 像一場毫無征兆的海嘯, 將人滅頂吞噬。
溫舒唯沉默握住趙曉紅的手,視線看向不遠處。
沈寂靠著牆, 站在距離手術室大門最近的位置。他的臉,雙手,還有衣服上,都殘留著已經乾涸凝固的何偉的血跡。對麵的白色牆麵凝固著一個墨斑似的點,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安靜地看著那個黑斑,目光冷靜,克製,隱忍,一如往常。
但,他的眼眶很紅,很紅,處於一種嚴重充血的狀態。
這天剛好是農曆的十五。
一輪圓滿的冷月掛在黑漆漆的天上,仿佛在無聲諷刺著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匆促腳步聲忽然從走廊的那一頭傳來,驚碎一地死靜。那人的步速非常快,幾乎是用跑的,站定後呼吸不穩地喘著氣,看了眼搶救室,又看了眼靠牆站著的沈寂,最後望向坐在休息椅上的趙曉紅。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溫舒唯抬頭看那人一眼,有些吃驚地問:“丁琦,你什麼時候到亞城來的?”
“幾個鐘頭前剛下飛機,然後就看見了網上爆出來的視頻。”丁琦歎了口氣,臉色凝重道,“先等老何出來再說吧。”
溫舒唯皺眉,一股不祥的預感霎時從心頭升起。
沈寂頭微後仰,靠著牆,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
淩晨三點半的時候,手術室的紅燈滅了。門打開,首先出來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醫生。男醫生全副武裝,穿一身手術服,戴著消毒口罩和消毒帽,邊往外走邊摘下手套。
大家都起身圍上去。
男醫生的表情不太好看,目光在幾人身上掃過一圈兒,問:“誰是傷者家屬?”
“我。”趙曉紅聲音啞得幾乎不成調。她雙眼紅腫,扶著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前幾步,深呼吸,強自鎮定地忍下淚,對醫生道:“我是他的妻子。”
醫生歎了口氣,沉聲說:“現在人搶救過來了,但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子彈還差兩公分就擊中左心室,傷者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好,隨時有突發急性心衰竭的可能。隻能先轉入ICU觀察。”說著,他從身後護士手裡接過一份病危通知書,遞給趙曉紅,“你先把這個簽一下吧,到時候如果需要轉院,我們會馬上安排。”
話音落地,所有人的心都重重一沉。
趙曉紅雙手止不住地抖著,但還是定下心神,接過筆和通知單,簽了字。
醫生轉身回到手術室。沒一會兒,幾個護士就推著一輛推車從裡頭出來了。何偉躺在推車床上,雙眼緊閉,臉色慘白,鼻腔裡塞著兩根透明的氧氣管,還未恢複意識。
趙曉紅追上去,手扶著推床欄杆輕聲喊他:“老公?老公?”
何偉仍閉著眼,對外界的所有聲響沒有反應,整個人就像是睡著了。睡得很沉。
“家屬明天下午四點再到ICU病房探望,現在病人需要休息。”一個護士說著,隨後便將人推進了位於走廊另一端的重症監護室。
看著ICU病房門,趙曉紅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終於斷開。她再次哭了。這次沒有再捂嘴,沒有再壓抑,她雙肩抽動,整副清秀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哭得像個孩子。她看著病房,哭著道:“你明明說過,要回來好好陪我……我等了這麼多年,才終於把你等回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趙曉紅音量不大,邊哭邊念叨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誰聽,很多詞彙都不清晰。
溫舒唯也紅了眼眶,站在趙曉紅身前握住她的雙臂,低聲說:“曉紅,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你肚子裡還懷著孩子,你要好好的,要堅強。”
這句話裡的某些字眼似乎驚醒了趙曉紅。她一震,哭聲漸止,雙手無意識地扶住腹部。
這時,沈寂忽然動身走了過來。
兩個女人同時轉過頭。
沈寂臉上的神色依舊很平靜。他徑直在趙曉紅身前站定,片刻的靜默後,開口,語氣極低極低。他說:“弟妹。老何在昏迷之前,念著你和孩子。”
趙曉紅一怔,滿是淚水的眼睛望向他,沒有說話。
“你得保重。”沈寂沉聲說,“這筆賬,我會替老何討回來。”
*
從醫院出來已經將近淩晨五點。沈寂開車把趙曉紅送回她跟何偉在亞城住的酒店。
一路上,四人心情沉重,誰都沒有說話。
回到酒店,趙曉紅的情緒看著要比之前平靜許多。她麵容憔悴,朝幾人擠出一個笑,說:“真是謝謝你們。今天是周五,都還得上班吧,就不耽誤你們了。”
“他們忙他們的,我陪著你。”溫舒唯說,“你都累一宿了,再不休息可不行。放心睡一覺,下午的時候我跟你一塊兒去醫院。”
趙曉紅過意不去,連聲說不用,但架不住溫舒唯態度堅持,隻好應下。
安頓好趙曉紅,沈寂和丁琦準備離去,溫舒唯起身將兩人送到酒店房間門口。
臨彆時,沈寂回頭看溫舒唯,低聲說:“你單位那邊……”
“沒事兒,請個假就行。”溫舒唯輕聲打斷他,故意輕描淡寫說得輕鬆:“這種時候,曉紅身邊不能沒人陪著。我知道你們都忙,你安心去做你的事,這裡和醫院那邊都有我。”
沈寂眼睛盯著她,目光深沉,沒有說話。
溫舒唯笑,探身貼近他幾分,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悄悄纏住他的,晃了晃,低聲說:“萬事小心,我等你回家。拉鉤了。”
“好。”沈寂嘴角很淡地勾了勾,小指收攏,“拉鉤。”
這時丁琦想起什麼,說:“對了嫂子。一會兒估計會有警察找上門,你們彆害怕,配合就行。有什麼事就跟寂哥聯係。”
溫舒唯點頭,“嗯,我知道。”
房間門一關,兩個男人臉上的神色瞬時沉冷如冰。
“到底是怎麼回事?”丁琦怒不可遏,憋了一晚上,終於擰緊眉頭問出口,嗓子壓得低低的,“老何怎麼會在鬨市區受槍傷?”
沈寂沿著走廊大步往樓梯口,寒聲道:“想要老何的命,並且能乾出鬨市區持槍行凶這種瘋事兒,隻有一個人。”
丁琦驚道:“吉拉尼?”
沈寂眼底嚴霜密布,沒吭聲,沉默地點了一根煙。
“這個狗雜種!”丁琦大罵,“有本事彆落我手上,否則我非把他剁碎了喂狗!”
兩人說話同時已經走出酒店。車就停在路邊,沈寂拉開駕駛室的車門上了車,邊發動引擎邊道:“你大老遠跑過來,雲城那邊出了什麼事?”
丁琦坐上副駕駛席,正在係安全帶,聽了這話,手上動作硬生生一頓。
沈寂察覺到什麼,扭過頭。丁琦側臉僵硬眉心緊蹙。
他抽了一口煙,嗓音極沉,問:“是於小蝶?”
“於小蝶失蹤了。”丁琦的語氣非常懊惱,說,“於小蝶被捕後,突然就有精神病院找上公安局,出示了於小蝶幾年中在那間醫院住院治療的一係列證明,並強調她有嚴重自殘傷人的暴力傾向。按照程序,警方找了專家對於小蝶進行了精神疾病鑒定,最後鑒定的結果,是她確實患有精神分裂症。”
沈寂皺了下眉,“精神分裂症?”
“沒錯。所以才有了之後的保外就醫。”丁琦繼續道,“老易為人謹慎,並沒有把於小蝶交給那間療養院,而是聯係了市第六人民醫院的精神科。昨天上午,一輛救護車把於小蝶接走了,同行的還有兩個負責押送的重案組刑警。結果,那輛救護車在荒郊發生了爆炸。”
沈寂問:“車上有沒有屍體?”
“有,三具,全都燒焦了。經過法醫屍檢,都是成年男性。”丁琦答道,“沒有於小蝶。”
“那兩個同行的同誌現在怎麼樣?”
“這倒是萬幸。”丁琦道,“據老易說,他們趕到現場時,那倆年輕警察都沒在燒焦的救護車上,一個被打暈,一個被注射了麻醉劑,都給扔進了路邊的蘆葦叢。隻受了些皮肉傷,沒有生命危險。他們清醒之後,證實了那輛救護車上的四個醫護人員全是殺手,我初步判斷,是梅鳳年要派去滅於小蝶口的。”
這時,沈寂已聽出事件中的諸多蹊蹺之處,眯起了眼睛。他沉吟數秒,忽道:“不對勁。”
丁琦不解,“什麼不對?”
沈寂撩起眼皮看他,道:“如果是梅鳳年派出來的人,爆炸現場不應該沒有於小蝶的屍體。”
丁琦想了想,猜測:“或許,屍體被帶走了?”
“四個殺手,三具屍體,證明有一個殺手活了下來,並且,他帶走了於小蝶。”沈寂說,“可是這個活下來的人,為什麼會留兩個警察的命?”
丁琦聽到這裡,也疑惑起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拍腦門兒,“對啊。為什麼?兩個警察活下來,這不給自己添堵麼?”
車裡陷入片刻的安靜。
“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沈寂撣煙灰,夾煙的手指敲在方向盤上,哐哐兩下,道,“這個活下來的人,和當初給警局遞匿名信的,是同一個。”
丁琦聞聲,唰一下轉頭看他,震驚道:“你是說,這個逃走的殺手,就是一直單線聯係咱們的‘夥計’?”
“這隻是一個猜測。”沈寂說著,掐滅了煙頭。
丁琦卻顯得些興奮。自於小蝶失蹤,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四小時,這名年輕的國安警察臉上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說:“老易他們調取了昨天早上看守所的監控錄像,四個殺手的照片已經發我郵箱了,我還沒來得及看。”
說著,丁琦掏出手機,手指熟練地在屏幕上敲擊兩下,進入了郵箱。
“喏,就這四個。”丁琦把手機遞給沈寂,“那個‘夥計’就在這四個人裡頭。”
沈寂接過手機,麵無表情地滑動手指,翻看著幾張人像。
翻到最後一張照片時,沈寂垂著眸,手指忽頓。
照片上的男人看著挺年輕,三十來歲,臉長得相當不錯,就是神色淡了些,一雙眼睛裡像藏著兩把冷刀,很矛盾,消沉厭世,又透著一股子血性狠勁兒。
沈寂的記憶力,一貫好得異於常人,隻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人物。
“百裡洲。”他大腦自動浮現出這個名字,驅使聲帶念出來。尾音低沉,自然上揚,帶一絲疑問。
“對,就是百裡洲。”丁琦說,“他當年是樊正天手下的人,現在應該也跟著梅鳳年。”
沈寂沒有說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