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開雀離大寺,附近有一酒肆,不少行商豪客入幕歇腳。人群正中坐著一拉弦的白發老人,帶著孫子孫女,正在唱曲作戲,穿著竟是少見的漢衣冠。
有一酒客正在同老板娘理論,說要花重金買她架子上那壇上好的佳釀玉懸虹。
但無論報價多高,老板娘都一口回絕。
此舉反倒刺激了當中腰纏萬貫的胡漢商人,也想要一擲千金競價,但老板娘依然義正詞嚴拒絕,直言此酒早已為人所定。
“那人交付了二十年的酒錢,每年都會至此小酌一杯,貨不二賣,我們祖上世代在這裡開酒肆,做了幾十年,絕不能不講信用。”
老板娘陪著笑臉,總算把喝上頭的酒客們勸回去,又許諾給大家加些小菜,當中有人對此嗤之以鼻,但也有人連聲誇讚守信,更多的是好奇打聽。
這玉懸虹不可多得,有價無市,堪比貢酒,究竟是什麼人,能有如此口福!
老板娘卻隻低頭道一句天上有地下無的美人,便笑嘻嘻岔開話頭。
荊白雀心念一動,忽然握住寧巒山的手腕,往酒肆裡去:“我們也去喝一杯,沒準能打聽到關於羅摩道我以前的消息。”
紗簾打起,人未移步,滿是滄桑的腔調已鑽入耳廓,仿佛身臨江南的茶館,有人正在評彈。那老翁帶著孫兒,正唱道:
“話說一書生柳毅,風夜露宿過涇陽,河邊路遇一牧羊女,聽聞她哭訴——”
隻見那小丫頭衣袖一擺,作垂淚狀,唱道:“小女子乃洞庭龍君之女,嫁於涇川龍王次子,遇人不淑,遭到夫家虐待,隻得在此牧羊(注1)……”
荊白雀心不在焉,握著酒杯,卻一口不飲。
寧巒山坐下來後,半眯著眼,一邊用手叩擊桌麵,悠悠聽那說書的故事,一邊悄悄留意合適打聽的人。老板娘是最佳人選,但她正在沽酒,又被老客搭話,且還離他們有些遠。
“柳毅聞此,替龍女抱不平,仗義傳書洞庭,龍女的叔父錢塘君大怒,發兵涇川,殺敵六十萬,食之無情郎。龍女得救後,傳龍宮大宴,錢塘君為謝柳毅托書之情,要招柳毅為婿,柳毅斷然拒絕,表示自己救人,乃關乎道義,並非有所圖謀。(注2)”
“老板娘——”
有客抬臂招呼,寧巒山瞧著那花枝招展的婦人款款走來,數著步子,故意將酒盞推了出去,不早不晚正好砸在她腳邊。
美婦驚了一跳,隨後平和地蹲身撿拾,又招呼小二再上一壺。
他便趁機用漢話道歉,老板娘聞言,見是個俊俏小哥,癡癡一笑,俯身貼耳,將瓷片輕手擱下,收手時小指頭在他指尖一勾,用不怎麼地道的漢話道:“一會就來。”
“老板娘,這老頭唱的什麼?”寧巒山手指微微一蜷,抬眸似笑非笑。
“柳毅傳。”
老板娘將他上下打量兩遍,目光從荊白雀的臉上掠過,非但沒有避嫌,反而還捉了個就近的跑堂小子,去給她看看剛才那酒客要什麼,自己則留了下來。
“柳毅?我聽他唱洞庭,不才正是嶽陽人,可不曾在洞庭邊聽過,這故事誰編的?”寧巒山繼續搭話。
老板娘仔細想了想:“大約十年前,一風雨夜客,用這個故事與我抵酒錢,後來我說與東邊來的客人聽,他們都很喜歡,乾脆尋人做了幾個調子。”她頓了頓,目光肆意在他臉上流連,“你想要買斷這個故事嗎?”
“隻是思鄉情……”
話未說完,一聲脆響,手把酒盞的荊白雀竟然不慎將酒潑了出去,她似不覺,渾噩地抬起頭,兩眼空洞,竟不知在看調情的美婦,還是在看佯裝放浪的寧巒山。
老調悠悠,老翁口擬風呼雨驟,小姑娘衣袖遮麵,悲聲嗚咽。
原是最後龍女也明白柳毅既不願行正義之事卻趁人之危,也不願違背一向堅守的節操而向錢塘君低頭,兩人於洞庭惜彆。
荊白雀那一雙秋水剪瞳漸生神采,映出寧巒山莫名心悸而略顯驚詫的容顏。
戲台上兩人相望,戲台下依然是兩人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