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漆帶著梁蕭潛進京城裡,走過長街, 不斷有人從酒館中、巷子裡現出身形, 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漸漸地, 這一路走到宮城腳下,程漆身後站齊了四十四個人。
他沒有回頭,一揚手,眾人便默契地四下散開,各自入宮。程漆身邊又隻剩下梁蕭一人,出入這座皇宮已經太多年, 區區禁軍根本攔不住他們。兩人迅速過了宮門, 走在平闊齊整的宮道上。
多年以來, 忠君二字像條淬毒的鎖鏈,牢牢纏在骨血之中。可眼前這條路, 卻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謀反路。梁蕭深吸一口氣, 發現自己的雙手微微發抖。
他習慣性地去看程漆。
他的背影挺拔如往常,好像沒有一絲猶豫。從當年那個昏暗死寂的房間開始, 他就一直這樣站在所有人身前, 除了身形抽長, 似乎再沒有彆的變化。
……不, 還是有的。從前他無所謂,所以眼神冷淡如刀鋒, 從不知手軟。可如今他終於反叛,決定親手滌蕩這捧陳年的汙血,眼裡卻是盛著光的。
梁蕭知道, 這光亮是那女子給的。
他心下一動,眼前閃過那張記掛了太多年的臉,又想起那人如今倍受折磨的模樣,雙手的輕顫便忽然止住了。
愛確實是給人勇氣的,他知道什麼是愛了,他也終於從程漆身上學會了。
“什麼人——!”
“站住!”
距天子寢殿已經不遠了,整座宮城的禁軍幾乎全都守在殿外,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宮女太監進進出出,神色慌亂,那氣氛攪得人心惶惶,昭示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因此這時候那大步走來的兩個人便顯得格外詭異。禁軍衛長自然能看出這兩人身手不凡,立刻如臨大敵。一排□□豎起,劍拔弩張地朝向他們。
程漆停都沒停。
他步子很大,微風卷起衣擺,一瞬間竟有些倜儻。
衛長心中升起一點荒謬的猜測,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一下。
……近日宮中傳聞,那叫人聞風喪膽的北樓集體叛變,昔日的天子掌中刀成了一群逆賊。
若真是他猜測的那個人……衛長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自己有幾分勝算。
那人麵色沉靜,一步步走來時,衛長幾乎生出了退卻之意,強撐道:“再往前,休怪我不客氣了!”
接著他看見那男人揚起了手。
下一刻,黑色人影忽然從四麵八方閃現,衛長根本無法分辨他們藏在哪裡。落地的瞬間,刀尖便已從刁鑽險惡的角度遞出,禁軍無聲無息就倒下了十多個人。
——是北樓!
這樣凶殘的殺招,隻有為了殺人而生的怪物才會用!
衛長慌忙調動禁軍反擊,倉促間再去看方才那個男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寢殿內。
打殺的聲音刺激了床上躺著的人,喉嚨間發出暴躁的嘶吼。
太醫正跪在床邊,滿頭大汗地給他換藥,心驚膽戰地說了句:“陛下,還請陛下不要動——”
話音沒落,那發黑乾柴的手忽然攥住太醫的胳膊,燈儘油枯的皇帝毫無征兆地暴起,一口咬在太醫的臉上。
慘叫聲頓時衝破喉嚨,周圍人哪敢上前,紛紛後退,驚叫著四散。
龍床上的那個東西還是人嗎?
被咬中的太醫渾身抽搐,嘴角溢出白沫,沒過一會兒,竟然徹底沒了聲息。
“程漆……程漆……”隆宣帝嘶啞地念著這個名字,像是恨不得咬碎在嘴裡。
就在這時,他身後悄無聲息地伸出隻手,蒼白修長,骨節精致,拿刀的手如在執扇。
“陛下,”程漆清冷的聲音響起,沒有一絲波瀾,“我來送你了。”
隆宣帝聽出他聲音,猛地伸手去抓,卻被按住身上幾個大穴,絲毫不能動彈。他是九五至尊,蒼生的神,卻變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受製於彆人刀下。
隆宣帝氣得哆嗦,本就無法抑製的毒素更是在血管裡橫流,從耳朵、嘴邊流出來,他卻根本感受不到。
程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模樣,平靜漆黑的眼中終於露出複雜神色。
十多年前,他搶了一個饅頭,拚死扣在懷裡,被攤主毒打也不鬆手,甚至還發狠地咬破了他的腿。
然後渾身是傷地到在牆角,腫起來的臉頰不方便咀嚼,可他咬著饅頭,用力得像條狼崽。
馬車停在巷口,那個錦衣華服的男人在他麵前蹲下,笑著遞給他一個肉香四溢的包子。
那時候的程漆並不知道,笑著的人不一定是在笑,不是你的東西就不該拿。
一旦拿了,就要付出一生的代價。
“你的命……是我……給的……”隆宣帝喉嚨腫脹,聲音像是破了的風箱。
程漆收回思緒,最後看了他一眼。
“不。”他淡淡道。
“我的命是阿婆撿的,是我媳婦給的,”程漆道,“——跟你有什麼關係?”
說完,刀鋒迅速沒進喉管,以一種極其精確的角度,割出完整的截麵。
有什麼東西滾落在地,而後僵直的身體轟然倒塌,“嘭”的一聲——
人死如燈滅,凡人如此,帝王也如此。再多霸業雄心,也都會成為故紙堆裡的灰。
殿外打鬥聲漸停,程漆並不擔心,徑直走向皇帝的禦案,順著桌沿摸,向右三寸,向前一寸,屈指一敲,空的。
程漆輕鬆打開了暗格,從裡邊找到了那五龍相交的玉璽,拿在手裡拋了拋。
然後他摸出事先擬好的聖旨,不慌不忙地掀開印泥,把玉璽扣了上去。
篆文清晰,寫著受命於天。
從今往後,這江山就要換新帝了。
做完這一切,寢殿的門忽然被人撞開,梁蕭闖進來:“哥,蘇酒來了。”
他身上有血,但並不狼狽。程漆把詔書貼身收好,隨手摔了那枚價值連城的玉璽,“等著他呢。”
走出寢殿,程漆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他警告過蘇酒,但他也知道蘇酒絕不會聽。
程漆不知道他這種扭曲的執念從何而來,但既然他放不下,正好趁著今天一並解決。
宮中禁軍已經被北樓解決得七七八八,雖無人負傷,但對方人數多,到底是場惡戰。蘇酒身後站著不知從哪借調的官兵,明顯是早有準備,人數竟然比禁軍還多。
“大膽逆賊,膽敢謀害天子!”蘇酒指著程漆,義正言辭地喊道。
這時,進得殿中的太監屁滾尿流地爬出來:“陛下!陛下他——”
蘇酒一點不意外,臉上甚至沒有合時宜的悲痛,一指程漆眾人:“這些人犯謀反重罪,拿下他們!”
從來都是南閣在明北樓在暗,眼下皇帝駕崩,局勢大亂,官兵們自然聽從蘇酒的指示,立刻團團圍了上來。
程漆掃了一眼,淡淡問:“能行嗎?”
北樓眾人默契地合成一個半圓,眼中毫無懼色。梁蕭站在他身側道:“能行,不用管我們。”
程漆點點頭:“放開了打。”
說完,他徑直朝蘇酒走去。
每走近一點,腦海裡關於這個人的種種記憶就接連跳出來。從阿婆家裡見到他,到他引來了北樓的人,到後來他的人動了陶枝,還有無數次的針鋒相對。
走到跟前,程漆自己都覺得困惑,他怎麼還留這個人活著?
他早就不是小九了啊。
蘇酒身後站著一排自己府上養的手下。他好整以暇地看程漆緩步走來,輕笑道:“我聽說,你們看家的本事丟了?”
程漆沒回答他,淡淡道:“我說了讓你收手。”
蘇酒眉毛一挑,也不答他,自顧道:“所以你們現在就是普通人?我一直很好奇,你沒了從我爹那裡拿走的東西,還有哪兒比我厲害?”
程漆抱著胳膊:“那你可能數不清。”
蘇酒的臉色變得難看,一揮手,身後十幾個手下同時向他撲過去。
程漆立刻動了身形。人雖然多了點,但還沒到讓他放在眼裡的地步。但他們手蜷在袖子裡,像是揣著什麼東西,程漆眼睛眯了眯。
這些人明顯被同意訓練過,腳下站著陣型,極其難纏。程漆無心戀戰,由守轉攻。他出手如電,攥住一人胳膊往自己方向一拉,手腕一翻短匕握在掌心,輕飄飄地一旋身就在他喉嚨開了個血口,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
可就在這時,那人竟然拚儘最後一絲力氣緊緊摟住程漆,他身形極寬,重重地壓下來竟真一時製住了程漆的行動。
其他人見狀立刻縮小包圍圈,袖中的手抽中來,猛地向程漆撒了一把褐色粉末。十幾個人同時撒,兜頭罩過來,簡直鋪天蓋地。
程漆鼻翼一抽便聞出,是青風散,吸入後四肢綿軟無力,吸得多了會致幻,陷入虛妄的幻想之中,氣血倒流,爆體而亡。
照這個劑量,蘇酒明顯是想讓他死。
程漆單手拎著身上那人的領子,往身前一擋,然後抽中他腰間彆的長劍,驟然橫出一道大開大合的劍光,逼得眾人後退三步。
但青風散實在太多,密布在空氣之中,程漆到底吸進了一些。他的身體已不能抗毒,青風散立刻奏效,腕子一顫,險些拿不住手裡的劍。
在旁伺機的蘇酒自然看得清楚,頓時發現了他一瞬的破綻,飛身至他身後,劍鞘重重砍到程漆背上。
程漆一個踉蹌,推開手裡的人,支撐不住似的單膝跪在地上。
這是蘇酒第一次看見程漆露出敗相。
在他麵前,低下他那顆驕傲的頭顱,跪著,露出敗者的姿態。
果然——沒了北樓,程漆根本一無是處!他根本不是不可戰勝的,他這些年根本不過借著彆人的東西,浪得虛名!
“七哥,”蘇酒一腳踩在他肩上,把他按倒在地上,滿臉笑意地湊近他,“你也有今天啊?”
“七哥,你真厲害!”
“七哥!我什麼時候能像你一樣?”
“哥,我……”
“有人說認識你,我帶他們來了。哥,你不會怪我?……”
程漆躺在堅硬的地上,看著蘇酒得意到扭曲的臉,不知怎麼耳邊忽然響起這些遙遠的聲音。
如今四目相對,程漆發現從他臉上再也找不到一分當年的影子。
真的存在嗎?那個笑眯眯的弟弟。
……如果不存在,那就算了。
“你知道嗎,從當年我見到你,就想著有一天,能把你踩在腳底下。”
程漆勾唇笑了下。
蘇酒覺得那笑容極為刺眼,他豎起匕首,刀尖對準程漆的眼睛,不過方寸的距離,“你求我,哥,我會放過你的。”
“我求你……”程漆慢慢道。
蘇酒的嘴角揚起來,心口膨脹到無邊無際。
那一刻他甚至覺得,這一生他都在等這一句話。
“……求你,”程漆勾唇,“千萬彆放過我。”
蘇酒的臉驀地沉下來。
話音一落,程漆攥著什麼的手極快地抬起來,掌心一開,整個按在蘇酒的臉上。
蘇酒根本來不及反應,猛地吸了一大口他攥在手裡的青風散,渾身立刻軟了。
程漆鬆了手,膝蓋屈起,一腳正中踹在他胸口上,“嘭”的一聲巨響,蘇酒直直飛了出去。
他還沒落地,程漆已經從原地消失,瞬間出現在他身前。雨點一樣的重拳落在他身上,密集得毫無間歇,最後抬腿又是一個回旋踢,直接把人踹出了一丈遠。
蘇酒撞在一棵老樹的樹乾上,“噗”地噴出一口血,眼前模糊成一片,“你,你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