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向南,千裡的路, 唐閔重回京城時, 當真覺得物是人非。
想來也不過是過去了一年的時間。唐家一朝跌落泥裡, 他一度以為他們再也爬不起來。做好了準備在西北邊陲碌碌度過一生,卻沒想到眨眼間就改朝換代,九州翻了新篇。
站在京華城樓底下,望著遠處依然繁華的長街,他知道變的不是風物,而是心境。
如今他的身形更加挺拔, 被風沙蕩去了一身富家公子哥的習氣, 不知不覺間磨礪出了那根能撐起全家的脊梁。
唐閔攙著滿頭華發的唐大人, 一步一步走進城裡。雖然不知道新帝怎麼會想起唐家,也不知是那位貴人幫忙引薦, 確是幫了大忙。
唐家一事本就是冤案, 被起用也是民心所向。新帝對唐大人頗為信任,不僅複了官, 還給了唐閔一個官位, 從此唐二公子過上了按時點卯的日子。
忙了好一陣, 有天驚覺夏天已到尾聲, 才想起回來後從沒有四處逛過。
於是唐閔換了行頭,沒帶小廝, 一個人走上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頭,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
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熟悉, 鼻尖動了動,聞見一股熱烈花香。
他心口驀地跳空,慌忙轉頭去看——
道旁有個梳著總角的小丫頭,在賣花。
他想起來了。
記憶深處那張清秀極了的臉,被那陣花香一勾,霎時鮮妍起來。
他記得,當年他還有約未赴。
可是……已經那麼久,偌大京城,哪裡還能再見?
唐閔低頭自嘲地笑了笑,心裡有點難以形容的空,但他畢竟不是那個在女子麵前手足無措的少年了。
於是他搖了搖頭,也沒了閒逛的心情,轉身打道回府。
——然後就在那時,他看到了陶枝。
路邊有家鋪麵,不知是賣的什麼,生意好得很。方才門前堵滿了人,唐閔就沒瞧見裡邊情況。
一會兒工夫,人群散開了,他看見那淺色衣裙的姑娘端坐案後,發髻梳得低,正垂眸笑著。
唐閔微張著嘴,好半天不知道說什麼,鬼使神差地在店外呆立了好一會兒。
過片刻,有人從他身旁經過,狐疑地打量他兩眼,口氣輕慢:“兄弟,看啥呢?”
唐閔這才回過神,連忙收回視線:“沒什麼——”
眼前是個頗英氣的女子,眉目雖平平,一身勁裝煞是利索,看著爽朗極了。
沈青玉聳聳眉尖,覺得這人有幾分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索性不想了。出於禮貌問了句:“進去嗎?”
唐閔一揚眉,他已經看出來陶枝這店仍做的是妝品生意,眼前這姑娘倒不像是對這些感興趣的樣子。但他隻溫和地笑笑:“姑娘先請。”
沈青玉平日接觸的都是糙爺們兒,倒是不太會和這種公子哥交流,便抬腳往店裡走,朝陶枝打了招呼:“嫂子。”
陶枝一見她就揚起唇:“青玉。”
“今兒不忙?”沈青玉吊兒郎當地趴在櫃台上,笑嘻嘻的。
“這會兒還好。”陶枝笑著道。
兩人閒聊幾句,沈青玉便要繞到後院去,忽然被陶枝叫住:“等下——”
“怎麼了?”沈青玉又趴回來。
陶枝旋開一罐口脂,顏色並不豔,自然又提氣。她小指勾了,點在沈青玉唇上,然後才笑眯眯地拍拍她肩膀:“去——他在呢。”
這下沈青玉騰地紅了臉,難得露出忸怩,摸摸自己的嘴唇,飛快跑走了。
陶枝笑著收回視線,餘光裡有人影微動,她一抬頭,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睛。
“陶姑娘。”唐閔咳了一聲,“好久……不見。”
陶枝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唐公子?”
她還記得,唐閔笑起來,點頭:“是我。”
確是好久不見了,陶枝還以為他搬離了京城,便笑著寒暄:“唐公子這些日子喬遷彆處了嗎?”
唐閔一愣。唐家的事她竟不知,像是……被人好好地保護起來了一樣。
是那時那個男人嗎?
唐閔暗自搖了搖頭,那人看著並不長情,應該不會……
“沒有,隻是……忙了一陣,”唐閔不自覺地遵從了彆人的心意,也本無意博取同情,隻溫和笑著,不動聲色地打探:“闊彆這麼久,姑娘似是有新生活了?連鋪麵都是新的。”
“是啊……”陶枝眸色淺淺,笑容清澈,手習慣性地搭在小腹上,“的確變了不少。可惜公子不在京中,不然是要請你來吃喜酒的。”
唐閔一怔,聲音有些澀:“姑娘,你……”
“我成親了,”陶枝彎唇,周身透著股極安好嫻靜的氣質,“夫君姓程。”
—
沈青玉捏了捏袖子,大步走到後院。
這是程漆盤下來的院子,在繁華地段,前院給嫂子倒騰生意,後邊給兄弟們容身。在北樓混了這些年倒也還是有點好處,至少彆的沒有,錢不差著。
宮中一切穩定了,世上再不需要北樓,程漆還管他們,把人都叫來,開了家鏢局。
他們走的不是尋常鏢。
程漆隻是稍微放出點消息出去,全京城的權貴立刻趨之若鶩——高位之人誰還沒點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處理這些見不得光的事,還有誰比北樓更在行?
從入夏開張到現在,沈青玉居然也沒過的比以前清閒多少。
這會兒梁蕭和程漆都在院子裡,借著一棵老樹的陰涼,對著地圖商量事情。沈青玉遠遠望一眼,又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用力咳了兩聲,故意嬉皮笑臉地走過去:“這說什麼呢?”
梁蕭一聽見她聲音立刻抬起頭,眼中一片柔和:“在說護送王爺的情人去江南的事。”
“啊,”沈青玉下意識地撇開眼,撓撓後腦,心不在焉道:“聽說那個情人美得不得了……”
程漆嗤笑一聲:“也就那樣兒。”
梁蕭讚同地點點頭,目光看向沈青玉,含笑道:“嗯,也就那樣。”
氣氛莫名曖昧,程漆掀起眼皮看他倆一眼,見那副彆彆扭扭的德性,有點想笑又有點手癢,“嘖”一聲站起來:“我就不跟這兒礙眼了。”
沈青玉臉上發燙,拚命想找補點什麼,腦中靈光一閃:“哦對了哥——外邊有個公子站了好半天呢,我覺得他是在看嫂子……”
程漆瞬間掉了臉,冷聲問:“長什麼樣?”
“挺白,挺……俊?”
話沒說完,程漆已經帶著怒氣轉身走了。
院裡一時隻剩他倆,梁蕭的目光溫柔又專注,沈青玉不敢回頭,拇指摩挲著指骨,耳尖緋紅。
梁蕭等了一會兒,乾脆直接走到她身邊。
沈青玉下意識想躲,卻沒舍得,胳膊碰到了他的,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動。
光線從樹影間漏下來,落在他們臉頰和肩上,沈青玉眯了眯眼,然後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了手裡。
都是握刀劍的手,掌心裡有相同的繭子。
沈青玉難得有些羞赧,手縮了縮。彆的姑娘不說長得有多美,至少手都是小小的嫩嫩的,她的手卻粗糙得像男人。
她一動,梁蕭卻握得更緊,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低聲道:“我喜歡。”
沈青玉耳邊轟然作響,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流,眼睛眨了幾下,不會說話了。
梁蕭轉過身衝著她,雙手合起來把她的手舉到眼前,一字一句認真道:“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