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後初晴,四野靜謐,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正蹲在第四大醫學樓前快樂挖土。
這是三月的最後一夜,按客觀定義劃分,明早天一亮,就是春季四月的清晨了——如果忽略深深積雪的地麵和銀裝素裹的霧凇。
束放的連帽禦寒服極薄,放在秋季都不顯保暖,但這已經是他最厚的冬衣。
骨節分明的手被凍得通紅,成果卻顯著,雪層早被挖開,其下堅硬土層都已刨得鬆動,再深些就可以開始取土壤樣本了。
藏在帽兜裡的側臉明明還帶著少年氣,神情卻沉穩而專注,不過仔細看,還是有一小簇按捺不住的花火在他眼底跳躍。
整整一個寒假,飛遍全市尋找適合用來做試驗田的土壤,終於在開學前的最後一夜,尋到曙光。
唯一美中不足,這塊地在彆人家的大學裡,雖然從周圍環境看應該屬於廢棄不用的校區部分,但亂刨亂挖的農學院猛禽同學還是有點做賊心虛。
“凍死了……”
上方窗口突然飄出聲音。
束放一怔,手上的動作停住,微微抬頭。
聲音來自斜上方的某個二層窗口,束放貼樓太近,角度不夠看到窗內全貌,隻隱約看見一點粉色的……頭發?
粉頭發男生似乎趴在了窗口,還朝著外麵重重歎口氣:“又冷又無聊,果然不應該來參加這種小朋友的遊戲……”
說完他又自我反問:“那你還來?”
問完繼續自己答:“因為宿舍更冷啊。”
這是在乾嗎?內心戲的自我演繹?
束放餘光瞥見皚皚白雪,忽然又對上方這位陌生同學給予了一定理解——寒冷使人孤寂,孤寂使人戲多。
“打卡點到底在哪裡,”男生離開窗口,聲音在走廊裡漸行漸遠,“我花錢買定位行不行啊……”
束放沒想到對方這麼輕易就離開,因為以他們之間的距離,稍微謹慎些便能察覺第二人的存在。
像他就清晰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野性之力,散漫而慵懶,應該是夜間困倦所致,輕盈而自由,則非常像鳥科,當然也可能是某種行動迅捷的小獸。
空氣寂靜了不知多久,束放才恍然收回思緒,微微蹙眉,有點懊惱自己為不相乾的事情分了神,浪費寶貴時間。
這棟廢棄醫學樓在不久之前忽然來了一群第四大的學生,不知搞什麼活動,現在滿樓裡溜達,他必須趕在被發現之前把土壤樣本取走。
(2)
那一夜,束放沒拿到土壤,還被人薅走一根鳥毛。
他不以為意,如果這片地真符合試驗田要求,就是全身羽毛被拔光都值了。
於是在那之後他又陸續幾次重返現場,終於成功取得土壤並確認其各項指標都符合試驗田要求,接下來隻要再等一場雪,然後帶回去雪後新挖的土,就可以開展下一步了。
然而冤家路窄,又碰見了“熟人”。
確切講,束放最先發現的隻有粉頭發。
對方比上次警覺許多,幾乎完全收斂野性之力,可不知為什麼,束放就是對這一絲似曾相識極其敏銳,猛然抬頭,徑直鎖定。
視線相撞。
束放第一次看清對方的臉。與他想象中的幾乎不差,白皙清秀,明媚漂亮,纖細的脖頸有一種脆弱的美麗,眼神卻像火,毫不掩飾的攻擊性。
可是這團粉紅色的火焰怕他。
僅僅一刹對視,束放就能確定,那是普通鳥科對猛禽的天然畏懼。
束放沒打算用天然優勢欺負人,畢竟是在人家學校偷偷挖土,他理虧,既然被發現那就先行撤退。
沒成想對方忽然大喊:“佟小南——”
身旁的雪人說炸就炸。
束放猝不及防,險些被雪裡跳出來的家夥拿捕鳥網罩住,這時候他要再不明白自己中了埋伏,那就白長了腦子。
眼睜睜看著裝滿的土壤不能帶走,已經讓他心疼得滴血,結果等他展開半獸化的翅膀,低空飛起,那幫家夥竟然還不罷休。
“許焰,攔住他——”
顯然地上兩個家夥都是陸地科屬,而唯一從始至終沒行動的粉頭發,在短暫掙紮後,半獸化。
與束放預料得一樣,那人果然是鳥科。
衝出窗口的身影張開翅膀,粉白與深紅交錯,邊緣的黑色飛羽在夜色裡勾勒出舒展輪廓。
原來是火烈鳥。
束放沒想傷害對方,隻想儘快撤退,可對方不這麼想,幾乎是不要命地俯衝而來。
半空相撞,束放在最後關頭還是減了速,否則就不僅僅是摔在地上震得大腦空白這麼簡單。
可束放還是怒了,因挫敗而煩躁,卻不知因什麼而憤怒。
或許是眼看就要到手的土壤功虧一簣。
或許是敵多我寡被圍攻的不甘。
亦或是對某些家夥危險行動的生氣。
(3)
峰回路轉,因禍得福。
誰能想到“擅自在兄弟院校裡刨土”這種怎麼看都絕對應該通報批評的事,竟然最終變成兩方高校合作共建試驗田。
束放一下子從“埋屍鬼”成了“科研先鋒”。
當然這個“昵稱”是猛禽同學很久之後才從火烈鳥口中得知的,彼時,剛剛收獲好消息的他,最先想到的是去第四大道歉。
“算了,我們先動的手,而且你也沒落著便宜。”
午休的空蕩教室裡,聶冰原和佟小南都沒再計較,話說開就行了。
唯獨火烈鳥坐在後方課桌裡紋絲不動,末了還不耐煩地踢了一腳前排桌椅。
“道歉啊。”
“向誰?”
“向我。就是這個漂亮的頭,被你無情按在雪裡,我的頭發有多粉,雪裡就有多冷。”
“我忍住了沒攻擊你,不然就不會隻是按在雪地,並且,在那之前你故意從半空撞我,這是非常危險的攻擊行為,即便道歉,也該是你向我。”
“……”
這是束放第一次強詞奪理,非常非常的奪理。
於是他如願看到了氣呼呼的火烈鳥。
(4)
惹火烈鳥這件事好像會上癮。
明明束放乾活的時候不喜歡跟人說話,可隻要許焰趴在二樓窗口,他就忍不住。
“我討厭一切猛禽,尤其你這種。”
“你不是討厭,是害怕。”
終於,他成功把許焰惹毛了。
好不容易等來火烈鳥再次出現,束放破天荒地在試驗田裡分了心。
他發現自己像一個駐守在醫學樓前的NPC,永遠隻能被動等待玩家光臨,明明連這一類的遊戲都沒有真正玩過,隻是看過信息時代遺留下來的某些遊戲相關,卻在這一刻與中那些想要覺醒、反客為主的NPC們共情。
“但如果你覺得像今天這樣趴在樓上看我,對克服猛禽恐懼有效果,天氣已經轉暖,以後我每天都會待在這裡,你隨時可以過來……還有,彆叫我小朋友。”
(5)
束放不喜歡被當成弟弟,雖然許焰的確比他大兩歲。
理由?
火烈鳥的心理年齡往最大估計也就十八歲,不能再多了,一口一個“小朋友”顯然沒有任何道理。
但許焰不這麼覺得,他堅持認為實際年齡就是客觀事實,並以此數次跟猛禽對線。這天從第四大試驗田回到農學院的束放,終於忍不住問室友:“如果一個人明明很幼稚,但實際年齡就是比你大,非要喊你‘小朋友’,你樂意嗎?”
室友人高馬大,科屬安第斯神鷲,獸化後翅膀展開超過三米,聞言卻忽然露出憨憨笑容,猛地湊到束放麵前,一副“我懂你”的眼神:“從實招來,跟哪個學姐談上了?”
束放茫然:“?”
他的眼裡有一種孤獨而堅定的氣質,即使茫然時也不見動搖,於是換成安第斯神鷲同學動搖了。
“難道不是?”
“我沒談戀愛,更沒跟學姐談。”
“可是你的煩惱裡明顯有一種戀愛中人才有的、無病呻吟的、患得患失的氣息。”
“你的形容過於具體,讓我不得不懷疑來自現實體驗。”
“沒錯,區區在下,你的神鷲兄弟,正在進行甜蜜又酸澀的姐弟戀。”
“……”
束放不習慣與室友談心,更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明白了吧,”分享完戀愛心路曆程的安第斯神鷲,語重心長拍拍鶚室友肩膀,“這就是獨屬於我們年下小狼狗的愛情滋味。”
鶚:“我們是猛禽。”
神鷲:“你真是一點不解風情。”
鶚:“好像跑題了。”
神鷲:“不就是喊你一聲小朋友嗎,多親熱,多有情趣,你還挑三揀四。要我說,就你這個態度談下去,遲早得吵架。”
鶚:“我沒談戀愛,更不存在戀愛爭吵。”
幾天後,第四大試驗田。
“咚咚——”
許焰抬腳毫不留情踹了兩下深耕機的木板條箱,語帶嘲諷:“這玩意兒我也不要了,你願意賣廢鐵就賣,不願意就扔。”
(6)
“把人惹毛了吧?現在歇菜了吧?”安第斯神鷲端坐宿舍小破椅,雙臂抱於胸前,翅膀在狹小宿舍裡完全展開,遮天蔽日的氣勢,“早跟你說了,聽兄弟勸,吃飽飯。”
束放微微抬眼,頭發漆黑如夜,眼神比發色還暗。
安第斯神鷲皺眉,自己獸化後的體格是眼前小破鶚的好幾倍,他能怕束放?
對峙兩秒。
神鷲兄咽了下口水,乖乖收起翅膀——媽蛋,我的室友有種迷之壓迫感。
“行,信你沒談戀愛,就是朋友吵架了唄,”識時務者為俊鷲,“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絕交’了,你不是向來心如止水,順其自然嗎。”
客觀來講,自己這位室友擁有很多吸引人的品質,比如真誠,雖然很多時候會讓人覺得過於直接,再比如堅定,雖然偶爾也會被歸於偏執,再再比如專業課成績非常突出,雖然偶爾也會有讓人眼前一黑的實驗方案構想……都這樣了,還他媽有點小帥,要不是穿著樸素常年工裝,外加性格沒那麼開朗,稍顯冷淡,班裡男生就真沒活路了。
秉著打不過便加入的原則,起初班裡不少男生想跟他稱兄道弟,雖然有目的不純的,但大多都是真想當哥們兒,無奈一腔熱情總收不到同等回應,久而久之就沒人再上趕著了。
如今到了大二,包括神鷲在內,班裡同學都習慣了束放的獨來獨往,束放本人對此似乎也很適應,所以最近接二連三被抓住詢問“與不明人士(神鷲單方麵不明)的關係處理”問題,安第斯神鷲實在不能不多想。
“也對。”束放點點頭。
發散思維的神鷲沒跟上:“什麼也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