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奚月知道,薑若水——舒鳧不喜歡他。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怎麼抱過希望。
齊玉軒雖然草包,但也多虧他是個草包,蠢則蠢矣,蠢到半點壞事都乾不成,身上反而沒什麼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劣跡,最多就是個不辨是非的庸才。
至於淩奚月自己,那就不一樣了。
他自幼聰慧,學什麼都比大哥快上一截。年幼時天真爛漫,不知藏拙自保,以至於十歲不到就遭了大哥忌恨,在黑市裡將人間疾苦都體驗了一遭。好不容易設法逃脫,卻失了那一點賴以傍身的鵷鶵血脈,從此在父親眼中成了透明人。
除了華月長老之外,淩霄城門人捧高踩低,媚上欺下,更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他知道,隻要父親和大哥還在,自己這輩子就算是完了。頂天也是淩霄城的一條狗,活不出個鳥樣,更活不出個人樣來。
為了活命,也為了在淩霄城保住一席之地,等待反戈一擊的機會,這些年他全心全意地為父、為兄籌謀,為淩霄城的家業鞠躬儘瘁。有時候入戲太深,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大孝子。
如果說淩霄城是個染缸,他也絕對乾淨不到哪裡去。
過去他總覺得,自己是“沒有辦法”。
直到看見舒鳧,他才隱約有些明白,這世上沒什麼事情是“沒有辦法”的。
至少,“沒辦法不為惡”、“沒辦法不殺人”這些話,他沒法理直氣壯地在她麵前講出來。
他喜歡舒鳧,不為彆的,隻因為自己長年來鬱結於心的一口氣,唯獨在她身上,才算是出得酣暢淋漓。
她活得不優雅,不講究,不像他大哥一樣精致到頭發絲和指甲蓋,卻是個工工整整、端端正正的“人”樣。一撇一捺,兩腿站穩,腰挺背直。從她身後看去,便是傳說中的頂天立地。
他喜歡她天不怕地不怕,縱橫三萬裡瀟灑自由,不用向任何人低頭,更不用給誰做狗,甚至能將那些衣冠楚楚的“體麵人”打成狗。
不如說,他最喜歡的就是看她打狗——
——沒錯,打他也算。
……
“淩公子,你沒事兒吧?”
花朝節期間,魏城徹夜燈火不熄,人海與歡聲通宵達旦。舒鳧走在火樹銀花的街頭,一回頭看見淩奚月(明明已經變成美少女跟班,卻依然)笑容可掬,忍不住真誠地發出疑問。
——要不,還是跟他兄弟一起埋了吧?
“沒事。”
淩奚月笑得有些臉酸,“薑姑娘願意赴約,我便心滿意足了。”
雖然帶了條魚。
她喜歡帶魚,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放棄是不可能放棄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棄的。隻有保持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同時在內心想象一下紅燒帶魚,才能維持生活這樣子。
“我說,阿月啊。”
博美向他投去憐憫的目光,第一千零八次嘗試勸解,“天涯何處……”
淩奚月歎道:“阿玄,天涯何處沒有比你更可愛、更聰明的狗,我不也沒有換嗎?”
博美:“?????”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你捫心自問,最近三年裡,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作把妹的工具狗???
你關心過狗嗎?不,你沒有。你隻關心你自己,一心一意給妹子做舔狗。
“師兄你看,那是什麼?”
舒鳧不理會這一人一狗間暗潮洶湧,自顧自拉著司非去看夜市上陳列的各色法器。
不愧是五州最大的仙市之一,雖然還隻是頭一天,卻已經是琳琅滿目、目不暇接,光是擺攤的天衍門弟子就從長街一頭排到另一頭,個個亮出看家本領,足以稱之為絕活。
小到藏在齒縫裡的雷火彈,大到飯館圓桌一樣的盾牌,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出來。
舒鳧興致高昂,索性一家接一家細細看過去,邊逛邊聽兩個“手鐲”你一言我一語地傳音解說,仿佛自帶電子導遊。
比如說:
【哼,天衍門也真是墮落了,什麼歪瓜裂棗都拿出來賣。你看看那件法衣,袖子一邊長一邊短,胸口一邊高一邊低,下擺後麵拖地,前麵又短得像是要遛……咳,遛那個什麼,他們缺布料缺成這樣了?】
【鄔堯,這是最新潮流,你不懂。】
【什麼潮不潮的!既不能禦寒,又不能擋刀,穿這法衣乾什麼吃的?】
比如說: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這種下九流的藥都能公然叫賣,我看人族遲早要完。】
【嗯?哦,原來是……助興之藥,的確不登大雅之堂。不過鄔堯,此事輪得到你說嗎?陰陽合.歡,若不能儘歡,又怎可說是相合?】
【歡、歡、歡什麼歡!那都是為了修行!有什麼可歡的!】
【唉,所以你才贏不了蕭寒衣啊。我聽說他是個中行家,善於煉製此類藥物,黑白兩道都讚不絕口……】
【你又沒用過——不對,你又沒有老婆,你連用的機會都沒有!你在那顯擺個什麼勁兒?!】
又比如說:
【喲,東海珊瑚又漲價了。這麼小一粒珊瑚珠,還不如瓊枝玉兔的眼珠子大,也好意思開這種天價。有這閒錢,不如去買天衍門種的瑪瑙天竹,三十文一顆,三年不朽,還有一股獨特清香,不比這實惠多了?】
【民間傳說,東海珊瑚是千年前龍神喜愛之物。若是隨身佩戴,便可得龍氣護體,福澤綿長。】
【龍族都隻剩……不對,都一個不剩了,綿長個屁。這珊瑚又不是什麼要緊物件,我看……呃,我看帝君也沒多喜歡,就淩波她們惦記著,隻為留個念想,哪兒來什麼“龍氣”。這也龍氣,那也龍氣,他們以為龍氣是口氣,隨便一噴就有啊?】
【道聽途說,自然真假駁雜。眾生渺小如蜉蝣,迷信虛無縹緲的傳說,想要借此求得庇佑,也在情理之中。】
【眾生?得了吧,你口中的眾生,八百年前就不供奉龍神了。如今鳳和蛟都成了“妖獸”,沒見誰給好臉色,喊打喊殺的倒是不少。】
“……”
舒鳧覺得,相較於公主病老蛟的懟天懟地,就連江雪聲的綿裡藏針都顯得格外溫柔。
途中他們遇見了季韶光,舒鳧一向待他親厚,便熱情地攀談幾句,又趁機擼了兩把蓬鬆雪白的薩摩耶。
“……”
淩奚月神情肅穆,以一種令人膽寒的冰冷目光注視博美,“阿玄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該換條狗?依你看,她是喜歡大的,還是喜歡白的?”
“……”
博美的語氣比他更冰冷,不帶一絲感情,“阿月,我覺得換狗沒用,你得換人。”
兩人閒談間,季韶光與舒鳧說起花朝節的雙人擂台,自然也說到了那位精通破陣的“華月長老”。
“抱歉,舒鳧。謝長老道行高深,我的確不是他的對手。”
季韶光麵露慚色,目光卻坦率清明,“我實力不濟,幫不上忙,差一點就拖了後腿。我已經報名參加第三場,且放手一搏吧。”
舒鳧擺手道:“哪裡,我才要說不好意思,幫不上你的忙。如果我再強一些,能夠單挑長老,你就不必擔心了。”
【單挑?看把你能的。】
鄔堯悶聲吐槽,【三年單挑元嬰期長老,如果真讓你成功,修仙界足有一半人得憤而自刎。】
江雪聲:【我看問題不大。她修行三月單挑妖王,不也勝了你一招?至於旁人,他們愛自刎還是服毒,且隨他們去,又不會死到搖光峰門口。】
鄔堯:【……】
——不是,那也能叫勝???
……
告彆季韶光以後,舒鳧繼續和司非一同逛街。淩奚月不開口說正事,她也隻拿他當個人形跟寵,對他的百般糾結視而不見。
反正自有狗會懟他,她操個什麼心。
多逛過幾條街她便發現,巫妖王所言非虛。魏城集市上,隨處可見各種以“花童”為主題的器具,衣袍、法器、家具擺設,就連凡間最尋常的節日花燈,都會做成男童造型,或是描繪出一對俊秀男童的紋樣。
至於“龍神”這個千年前的古老信仰,彆說香火供奉,就連半個龍影子都沒看見。
若不是鄔堯告知,舒鳧根本想象不到,這座城池竟會有龍氣蔭庇。就連21世紀的十八線小城鎮,逢年過節的龍味兒也要更濃一些,畢竟大家都是龍的傳人。
唉,時代變了啊。
龍神信仰沒落至此,鄔堯身為龍族後裔,也難怪他鬱結於心,憤懣難平。
一路走來,他的絮絮叨叨就沒斷過:
【要我說,帝君也是多管閒事,就不該對這些人心軟,還留什麼龍氣給他們。有人感謝他嗎?有人記得他嗎?沒有,他們隻知道花童。】
【我看小丫頭說得對,花童就是編出來的。旱災之所以平息,其實就是龍氣發揮了作用,跟什麼花童、什麼伴娘,一點關係都沒有,隻是帝君做事不留名,所以這些人不知道。江曇,你說是吧?】
【…………】
不知為何,江雪聲在這個話題上安靜如雞,毫無騷話,舒鳧隻好接過話茬:【是,是。您說的都對。】
她暗自心想,以後迫害巫妖王的時候,還是注意些分寸吧。
就在此時,她餘光忽地瞥見一抹亮色,扭頭望去時隻見一片五彩斑斕,卻是個賣麵人的小攤。
“這位仙子,不來看看嗎?”
攤主是個白發蒼蒼、腰背佝僂的老嫗,手中拈著一支竹簽,頂上歪歪扭扭紮著一坨奇形怪狀的金色玩意兒,幾乎辨認不出輪廓。金色裡沾著兩點黑,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大餅上的芝麻粒。
舒鳧彎下腰認真打量半天,總算勉強分清它的頭和屁股,看出那是一隻肥墩墩的小黃雞。
隻是眼睛太大,嘴巴太歪,身體又太扁,看著很有些死不瞑目。
舒鳧嘴角一抽,客氣地恭維道:“大娘,您這……小雞挺可愛的。”
“仙子,這不是小雞。”
老嫗咧開缺了兩顆門牙的癟嘴,露出個討好的笑,“這是鵷鶵。鵷、鶵,您知道嗎?上古時候的神鳥,黃色的。”
淩奚月:“……”
舒鳧:“……”
對不起,無論怎麼看,我都覺得這是一隻小黃雞。在鵷鶵本鶵眼中,大概也是一樣。
她抬頭向麵人攤上掃了一眼,心中微動,試探著詢問道:“那,您左手邊那隻小白鵝……”
“那是鴻鵠呀。也是神鳥,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