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謝芳年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冷冷道:
“如果我說,當年謝方華的‘召喚’,沒有完全失敗呢?”
“什麼?”
肥啾大吃一驚,險些將背上的靈獸們抖落,“娘親沒有失敗?那麼鳳族先祖——”
“就在這裡。”
謝芳年冷冰冰地打斷他,語氣陰沉得像在承認“其實我也穿過女裝”,一閃身化為人形,直直凝視著風瑾瑜道:
“風瑾瑜,現在我問你。”
“我之所以病痛纏身,羸弱不堪,都是因為召喚未儘全功。隻要獲得鳳族後裔的軀體,我便能真正重歸人世,振興鳳族……”
“我願意。”
風瑾瑜聞聽此言,甚至顧不得驚訝,立刻不假思索道,“若前輩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晚輩一死何難?”
“……”
謝芳年麵無表情,眸光冷冽,果然作勢要伸手按她天靈。
“謝長老,等等!”
舒鳧正要出聲阻攔,卻隻見他手勢一轉,扣住食指,在風瑾瑜光潔的額頭上重重彈了一下。
“荒唐!幼稚!”
謝芳年毫不客氣地罵道,“若是鳳族先祖提出這種要求,那還算個屁的鳳凰?小小年紀,就將死不死的掛在嘴邊,讓你父母聽見怎麼想?行了,滾一邊去,這裡用不著你。”
舒鳧總覺得這語氣有些熟悉,下意識地想要插話:“謝長老……”
謝芳年沒好氣道:“閉嘴,你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一拂袍袖,轉向江雪聲淡淡道:“曇華真人,你好像不怎麼驚訝。”
“我該驚訝嗎?”
江雪聲停下撫琴的手,抬眸與他對視,“不如說,你願意在此時站出來,更讓我感到驚訝。以你現在的性情,我以為你會打昏公主,直接帶她離開。”
“我隻是奇怪……你究竟經曆了什麼,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要是知道,我還會變成這樣?”
謝芳年自嘲地嗤笑一聲,擺手道,“鳳凰火傷損元神,此去凶險,我未必能全身而退。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不如一並問了。”
江雪聲歪著頭沉思片刻,半開玩笑道:“倒也沒什麼。隻是有個問題,我一直都很在意……”
“你為何,要給自己取名叫‘謝芳年’?”
“這算什麼問題?”
謝芳年蹙眉道,“謝方華學藝不精,我信了她的邪,蘇醒時神誌模糊,記憶全失,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足足過了好幾年才恢複。我將‘謝方華’誤記為‘謝芳華’,遂取‘芳年華月’之意,芳年為名,華月為號。”
“謝方華苦心綢繆,本想讓我附身於千年靈木,卻被魔修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我在棲梧山飄零良久,無所寄托,最後隻能棲身於謝家——也就是瀕死的灌灌身上。這樣說來,我也算是半個謝家人。”
謝芳年說到此處,見江雪聲頷首不再追問,莫名覺得有些意興索然,又轉向舒鳧和風瑾瑜道:
“你們兩個,過來。”
“啊?”
舒鳧疑惑地抬手指向自己,“你叫我?不對,謝長老,你說你是誰來著?”
她口中一邊答應著,一邊將戰場轉讓給菡萏和江雪聲,自己縱身躍到肥啾背上:
“不是我說,大家認識這麼久,混都混熟了,你不要嚇我啊。千萬彆給我來‘Archer其實是衛宮士郎’那一套……”
“魏宮十郎是誰?我隻認得南宮。”
謝芳年很想翻個白眼,但他早已習慣舒鳧說些怪話,並不放在心上。
見舒鳧靠近,他抬起一雙瘦骨支離的手腕,分彆搭在她和風瑾瑜頭頂,一字字慢慢道:
“有句話,謝安之說得不錯。鳳族先祖對於身後之事,本就沒什麼太高的期望。”
“子孫。”
他指了指風瑾瑜。
“傳人。”
他用食指點了點舒鳧腦門,“這便足夠了。我沒有應龍君那麼貪心,三千年的老樹,還想開個花、結個果什麼的。回魂一遭,我想要找的東西,現在都找到了。”
“啊?”
舒鳧越發茫然,“不是,我什麼時候是你的……”
謝芳年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仿佛想露出個冷笑,但最後凝視她的目光裡,神態幾乎是欣慰而和藹的。
“雖說來曆有些滑稽,但‘魄月’是我一生得意之作。你既然有此機緣,須得善加保管,不可辜負。”
“……不過,你已經辜負得差不多了。”
“魄月之中有我一縷神識,它這些年在你手上的遭遇,其實我都心知肚明。同樣,我也記得你用它傷過的人——皆是該殺之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些日子被擼禿的毛,謝芳年迎著舒鳧驟然驚恐的目光,在她頭頂重重擼了一把:
“所以,我原諒你。”
“謝——”
舒鳧隻覺眼前一花,似有無數支離破碎的影像紛至遝來,無數個聲音在耳邊竊竊私語。光影與聲息宛若洪流,一瞬間洶湧灌入她腦海。
她看見一個形容枯槁、渾身浴血的女人,氣息微弱,眼底卻灼灼有光,正是謝芳年以輕煙勾勒的“謝方華”。
【……鳳君,鳳君。求您,救救鳳族……隻有您……】
她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負手而立,氣息精純渾厚,如山嶽壓頂,身著燦爛輝煌的黃金錦袍。
【鳳君,本座想與你做個交易。以你這具殘軀,若無本座護持,在世上撐不過三年。如今鳳族後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鳳君最需要的就是時間,不是嗎?淩霄城能給你時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世人薄情寡義,趨炎附勢,早已忘了龍鳳的恩情。若你身死道消,鳳族後裔流落世間,下場隻怕不會好看。】
【鳳君要護族裔周全,本座要鵷鶵昌盛,兩者並無衝突。】
她也聽見謝芳年的聲音,含著冰冷的譏笑,不知在笑對方還是自己。
【淩宗主,鵷鶵一族與我本是同袍,即使你不用這種手段,我也未必不會幫你。隻盼你牢記今日之言,莫要讓先祖蒙羞。】
最後的最後,她看見一對容貌端莊美麗的男女,正在笑著逗趣道:
【兒啊,母親來考考你。凡人寫就的詩句裡,“月缺不改光”的下一句,是什麼呀?】
【是“劍折不改剛”。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勢利壓山嶽,難屈誌士腸。】
【那麼,“羌笛何須怨楊柳”呢?】
【“春風遠渡玉門關”……對不起,這是我亂說的。但是,倘若春風渡不過去,那玉門關多可憐啊。】
……
“……?!!”
舒鳧猛然回過神來,隻覺額角冷汗涔涔,像是從一場千年大夢中驚醒。
在她眼前,謝芳年偏過臉來淡淡一瞥,仿佛在問“現在明白了嗎”。
“謝長老?!”
舒鳧本能地伸手去抓,卻被江雪聲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隻來得及勾住他一片衣角。
於是,她眼睜睜地看著謝芳年一躍而下,烏發如飛瀑,過於寬大的衣袍在夜風中飄搖,如同孤煢的離群之鳥。
在他逆風翻起的衣袖之下,伶仃細腕上,依然纏繞著一圈潔白的茉莉手串。
不是五年一開的丹心茉莉,與她在魏城看見的一樣,隻是路邊隨處可見的普通花朵。
……為什麼她沒有發現呢?
鳳族,向來不喜奢華。那些“隨便買來”的花串,從一開始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他恢複記憶的時候。
當他身在淩霄城,苦尋鳳族後裔而不得,日夜唾麵自乾的時候。
——他孑然一身,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謝——風遠渡!風遠渡!!!”
“……”
茫茫夜色中,她仿佛看見那人回首,蒼白消瘦的麵孔上,依稀有了些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謝芳年”精通奇門術法,但風遠渡,原本其實是個劍修。
一個困於方寸之間,再也不能使劍的“劍修”。
所以,他才會對她說“你的劍很好看”,才會如此執著於尋找一個心懷劍意的傳人。
……話又說回來,“謝芳年”這個名字,當真隻是簡單的拆詞組詞嗎?
芳年華月,本是“美好的年華”之意。
對風遠渡來說,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究竟是什麼時候呢?
也許——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
在魏城幻境中,江雪聲的記憶裡,那段喧囂吵嚷的時光,那些嘻嘻哈哈一起戴花的人,才是他永恒不變的懷念。
或許他曾一度遺忘,或許他的麵目,已在塵世砥礪間蛻變良多。
又或許,其實他從來都不曾忘懷,不曾改變。
——謝君贈我,華月芳年。
……
“我早就說過。”
江雪聲凝視著他墜落的方向,自言自語般輕聲道,“我這個表弟,雖然脾氣不好,總與我過不去,但還是很了不起的。”
他目光所及之處,紅蓮之火衝天而起。
君子一諾千金,死生不負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