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輪明月高懸。
夜風獵獵,謝芳年迎著風朝向黑暗而廣闊的大地墜落,清明如水的月色披覆全身,他每一縷烏木般的發絲都被包上銀邊,白瓷一般的麵容仿佛在發光。
他想,在自己的少年時代,與世隔絕的棲梧山上,也曾有過如此潔白清朗的月亮。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無論世事變遷,人情更迭,頭頂傾注而下的月華從未改變,始終冷淡而慈悲地籠罩著人間。
然而,風遠渡的願望,卻偏偏是“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在年少無憂的歲月裡,在鳳族光風霽月、根正苗紅的君子教育之下,風遠渡曾經發自內心地相信,這段時光將會是他一生的縮影。
他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改變。
自己的朋友們,也永遠——不,他們還是改變一些比較好,現在這副德行,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但是,對當時的風遠渡來說,除了“朋友不像話”之外,世界上沒有更甚於此的煩惱,也沒有更深於此的惡意。
就算有,那也必然是邪不勝正,善惡有報,天道好還。
鳳族一生清正,從未作惡,恪守善德——他們怎麼可能沒有好報呢?
在漫長的歲月裡,風遠渡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鳳族為什麼沒有好報呢?
作為鳳族族長,和應龍君一起投身封印的時候,他內心沒有絲毫猶豫,更不相信自己會後悔。
但千年以後,當他恢複記憶的時候,回想起化為一片焦土的棲梧山,他真心實意地後悔了。
他想,原來我也會後悔。
原來,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高尚。
風遠渡曾經是清水般不摻一絲雜質的正直君子,曆經世事消磨,滴入水中的不是墨汁,而是醬油、酸醋、黃連、辣椒醬……以及一連串不知道是啥的東西,酸甜苦辣鹹混在一處,從外側看去,便好似一團渾濁不清的黑。
唯有飲入喉間,方才知曉:那味道儘管苦澀、古怪、難以下咽,但從未轉變為傷人的毒物。
——順便一提,江雪聲生來就是黑的,口味類似於泥石流,正常人喝一口就吐,不在討論之列。
風遠渡改變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
人在陽間走,飽覽陰間事,自然而然就會有陰陽之氣入體,變成不肯好好說話的老陰陽人。
他知曉童瑤之死,姚魏之禍,見證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目睹淩家兄弟被教養得飛揚跋扈,眼見他們煮鶴焚琴,將美玉碾成砂礫,將寒梅踏入汙泥。
而他無能為力。
少年不識愁滋味,風聲雨聲不入耳,唯有讀書聲琅琅念誦“仁義禮智信”;如今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如利箭攢心,一聲聲一句句,都在向他訴說“人間不值得”。
龍鳳絕跡,青鸞歸隱,鴻鵠寥落,鸑鷟……他爸爸的,鬼知道鸑鷟死哪兒去了?
偌大一片天地,竟然隻剩下一個淩霄城,翻雲覆雨,如日方升,因為足夠不要臉,更不給祖先留一點臉,故而所向披靡。
——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良禽擇木而棲,風遠渡不是沒想過另謀生路,卻終究未能成行。
除了號稱“天下第一人”的淩山海之外,沒有人能將他的魂魄強留在世間。
作為他容身之所的灌灌早已死去,他可說是寄居在一具行屍之中,每時每刻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正在朽敗。
世人提及“華月長老謝芳年”,隻知他精通奇門術法,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廢話,除了應龍君,還有誰能比他更熟悉這天下?
那是他們以餘生換來的天下啊。
然而,卻無一人知曉,“謝芳年”也曾提攜手中三尺冰,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即使如此,他也必須留在世上。
淩山海所言不虛,若是他不在,還有誰會全心全意為鳳族籌謀?
就算要放手,也該是在確認鳳族後裔的生死之後。
——所以他想,也許現在,就是放手的時候了。
無論背後有何種苦衷和理由,與淩霄城“同流合汙”的那段時日,他都不能將其視為無物。
他該有個交代。
對自己,也對死在淩霄城野心之下的人。
他不敢說他守住了自己的道,更不奢望還能“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甚至不需要一塊碑石,無論有字還是無字。因為後人評或不評,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
他真正在乎的,就隻有——
【鳳族俯仰無愧,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我不會永遠是築基,淩山海也未必一直是大乘。這不是當然的嗎?】
風聲逐漸遠去,耳畔仿佛有少女清亮的語聲回響。
……這樣就夠了。
風遠渡可死,謝芳年可滅。
而鳳凰,永遠不死。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月缺魄易滿,劍折鑄複良。
勢利壓山嶽,難屈誌士腸……
——現在的自己,還算是“誌士”嗎?
“……”
謝芳年自嘲地輕笑一聲,不自覺地向月亮伸出手去。
……話說回來。
忽然間,他腦海中有個不合時宜的柔軟念頭一閃而過。
如果自己在這裡消失,那兩個小姑娘,搞不好會很傷心吧?
(雖然我想將後事托付給她們……但我這番心思,並不是為了教她們難過啊。)
而後,元神之力化為衝天業火,熊熊烈焰吞沒了他,將好風良夜都映成一片赤紅。
……
……
“謝長老——!!風遠渡!鳳哥!小表弟!!!”
與此同時,舒鳧禦劍在火海上空盤旋,將謝芳年所有正常和不正常、他本人愛聽和不愛聽的稱呼都喊了一遍,嗓門拉扯成又高又細的一線,幾乎將自己的天靈蓋都衝個窟窿。
【鳧兒,冷靜些。】
江雪聲比她更沉得住氣,鎮定地傳音給她,【論魂魄之強韌,鳳族還在我之上。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既然敢於孤身離開淩霄城,定會為自己保留一線生機。】
“真的嗎?我不信!”
舒鳧扯著嗓門回答他,“先生,你看見他剛才的表情了嗎?我見過啊!我當年看過的故事裡,每個人準備赴死的時候,都是他剛才那種表情!”
江雪聲歎息道:“我知道。從我認出他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對現在的他來說,‘活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