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兒,過來吧。從這裡看去,景色應該會更美才是。”
江雪聲朝向舒鳧伸出手來,在清明如水的月色映照下,他舒展的掌心皎潔如白玉,仿佛也托著一道月光。
他道出這句話時神色從容,仿佛沒有半分遐思,隻是真心誠意地邀請舒鳧一起賞月。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無論怎麼想,舒鳧都不相信這條出水白龍(或者出水曇花)會如此純潔。
好端端的,大半夜拖她下.海……哦不,下水,總不至於要在寒潭裡比試自由泳吧?
話雖如此,舒鳧一邊腹誹,一邊還是慢慢俯下身去,抬手輕放在江雪聲掌心,而後緊緊握住了他。
“好。”
她答應道。
“……”
江雪聲安靜地佇立於水中,半身隱沒在瀲灩的波光間,發頂剛好與舒鳧腰部齊平。她低頭向他望去時,上下顛倒,是個難得的俯視角度。
她這位師尊一向很不服老,重生時將五官捏得格外水嫩,無論經過多少年,始終都是一張二十出頭的小白臉,連嘴唇上的絨毛都沒有多長一根。
時至今日,舒鳧與江雪聲一個長大,一個凍齡,兩人並肩而行時,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倒像是同齡的青年男女一般。
尤其江雪聲仰頭看人時,瞳仁漆黑,細細碎碎的星光和月光落在眼眸裡,一雙桃花眼閃爍發亮,再配上他認真專注的表情,三分的少年氣都漲成了十分,一個晃神便會被他迷惑。
……騷,真是太騷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僅騷,而且騷得很清純。
也隻有在此時,舒鳧眼中的“江雪聲”,才會與遙遠回憶中的“應龍君”相互重疊,令她如夢方醒般想起,他也曾有過那樣青澀、稚拙,踉蹌著摸索前行的歲月。
對江雪聲來說,那些年月雖然辛苦,卻也是珠玉一般美好的時光。
每當舒鳧思及這一點,再想開口與他對線,氣勢上便先弱了三分,心中無端滋生出一段柔軟的悲憫和憐愛。
歸根到底,還是當年的應龍君太苦了。
所以,無論現在的江雪聲怎麼狗,舒鳧隻要在心中默念一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便會不自覺地原諒他。
“先生,我……”
——撲通!!!
舒鳧剛要開口,忽然隻覺一股大力從江雪聲手上傳來,刹那間站立不穩,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寒潭中栽倒下去,一腦門糊進冰涼的泉水裡,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舒鳧:“?????”
“如何,嚇著了嗎?”
江雪聲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鳧兒,與我說話時不可走神。若不然,可是會遭暗算的。”
舒鳧:“…………”
——原諒個屁,給老子爬!!!
“先生真是好興致。大半夜在這裡等著我,原來是想和我一起打水仗。”
舒鳧自然不會白白吃虧,將手一揚,捏起個禦水的法訣,引來一旁山壁上懸掛的瀑布,如同揮舞白練一般,劈頭蓋腦朝江雪聲臉上潑了過去。
然而,堪比高壓水槍的飛瀑剛一靠近江雪聲,水勢便被他周身籠罩的靈力化解,旋即消弭於無形,化為空氣中彌散的清涼水霧。
江雪聲叫住她:“等一等,我——”
“少廢話,接招!”
舒鳧不甘示弱,一眼瞥見寒潭周圍環繞著幾株桃花樹,隨即手勢一轉,運使謝芳年傳授的劍訣,以飛花為劍,毫不客氣地向江雪聲身上招呼過去。
昔有東瀛千本櫻,今有中原千本桃,實乃異曲同工之妙。
江雪聲不緊不慢地閃身避過,搖頭歎道:“鳧兒,你出手也太狠了些。”
“哪裡。與先生相比,我可不敢認這個‘狠’字。”
舒鳧將濕漉漉的黑發甩到腦後,反手抹去臉上水漬,抄了一截折斷的桃花枝在手裡,“你想動手比劃,我自會奉陪。”
江雪聲察覺到走向有些不對,試圖解釋:“不,我不是想與你比劃……”
“那你想做什麼?”
舒鳧一挑花枝,比了個劍法起手式,直直指向他麵門,“人生苦短,時間緊迫,不妨直說。幾千歲的人了,彆老整這些青春期男生的惡作劇,說實話挺雷的。”
江雪聲:“不,我也沒有幾千歲……”
——講道理,什麼青春期惡作劇,他哪裡懂得這些?
他隻是擔心自己跟不上時代,這才特意拉下臉來,旁敲側擊地詢問了鄔堯和師小樓,他們“與伴侶之間如何相處”……
鄔堯就算了,他隻需要把“哄我.jpg”貼在腦門上,一連貼三天,所有的情感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要麼是對方哄他,要麼是對方把他給甩了,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順便一提,前者與後者之間的比例,大約是1:10086。
至於師小樓,他麵帶意味深長的微笑,神秘兮兮地回答道:“龍君,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實,姑娘家都喜歡調皮的男人,你現在還不夠皮。”
江雪聲:調皮?我看你像個憨批。
他一麵這麼想著,一麵還是將信將疑地如法炮製,按照師小樓的建議嘗試了一下。
有一說一,萬一師小樓這次是認真的呢?他畢竟是合歡道個中高手,所有熟人中獨一份,論閱曆遠在江雪聲之上。
結果,江雪聲剛把“皮”字打在公屏上,就迎麵吃了舒鳧一招千本桃。
……天涼了,師小樓新長出一身漂亮厚實的湖藍色羽毛,是時候收割一波,給舒鳧做件新鬥篷了。
……
“鳧兒,你先息怒。”
江雪聲抬手止住舒鳧,也不含糊,乾脆利落地將師小樓供了出來,“我惦記著你近日辛苦,隻是想逗你開心,絕沒有作弄你的意思。事情是這樣……”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
舒鳧這才收回自己四十米的千本桃,啼笑皆非地抽了抽嘴角,委婉道:
“先生,我尋思著吧……你是不是,被師前輩給作弄了?”
萬萬沒想到,在某些特定的方麵上,他還真能如此純潔。
千年老處龍,果然是一種神奇的生物。
江雪聲:“……我想也是。抱歉。”
見他似乎是認真煩惱,舒鳧緩緩吐出口氣,反過來寬慰空巢老龍:“先生,你要想逗我開心,其實用不著費這些心思。光是和你一起看月亮,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江雪聲也鬆了口氣,順手將舒鳧攬到身邊,卻隻聽見她接著道:
“而且,像你這樣又騷又狗的老男人,雖說年紀大些,也不必去學那些‘年輕人的把戲’。畢竟,和你一樣騷的年輕人,在當代還是不多見的。”
江雪聲:“……”
——這話聽上去,怎麼一點都不像是誇我呢?
但他的臉皮堅.挺如城牆,一向能將諷刺替換成誇獎,當即微笑道:“鳧兒過獎了。”
舒鳧:“我沒誇你。”
方才被江雪聲這麼一拽,她從頭到腳都濕了個透,烏黑濡濕的長發一綹綹貼在麵頰和鎖骨上,澄淨清涼的泉水滑過皮膚,細雨似的,從發梢淅淅瀝瀝地向下滴落。
二十年過去,她的眉眼和身量早已長開,本就是盛極的容貌,如今在美容養顏的靈泉水裡洗過一遭,越發顯得亭亭玉立,宛若映日紅蓮。
“……”
江雪聲伸手撫上她麵頰,本想使個法術為她除去水跡,不知為什麼,手下卻久久沒有動作。
或許是因為,觸碰著舒鳧光潔如皎月的臉龐,莫名讓他回想起——過去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殺伐中,這張臉沾染過斑駁的血汙,也曾留下過觸目驚心的傷痕。
最近一次深入魔域,她也不是毫發無傷。
就算是鐵打的人,疼痛和疲憊同樣會沉積在她身上。所以,江雪聲才與秦歡商定,每次舒鳧回家,都會安排如此盛大的接風洗塵。
倘若沒有他,不是為了他的“大計”……舒鳧本該一直如此,瀟灑恣意,輕鬆快活,如明月般皎皎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