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作為鸑鷟,而是作為眾生,作為“天下人”趕來,要保護屬於自己天下。
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
北州——
“……咳咳!!”
“糟糕……應龍君大計,該不會壞在我身上吧……”
師小樓以手掩唇,纖細修長腰身像蘆葦一般彎折下去,蒼白麵容痛苦地皺成一團。
魔修攻勢比想象中更為猛烈,地脈中魔氣反噬,也超出了他一己之身承受範圍。
江雪聲讓他聯係族人,果然不是杞人憂天……
“……但是,我偏不樂意。”
“青鸞一族現世,誰知道今日以後,還會不會遭到魔修反撲?”
所以,師小樓向族人隱瞞消息,獨自一人來到魔域,想要徹底了結青鸞身負因果。
然而,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
“咳,咳咳……我……”
視野模糊間,師小樓仿佛看見了年少時光景。
他從小就貪玩憊懶,一心隻愛陣法、煉器等雜學,對修煉和武技毫無興趣。
但是,父母非但沒有責備他,反而長長鬆了口氣,欣慰地感歎道:“小樓這樣就好。”
後來他才知曉,自己還有個兄長,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卻遭到父母百般阻攔,一怒之下閉關百年,此後鮮少在族中露麵。
永遠潛身幕後,萬世籍籍無名,任憑曆史風沙將自己掩埋,多少豪情壯語都歸於虛話。
——這就是青鸞一族,成為“英雄”代價。
所以,師小樓不忿、不甘、不平。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兄長和族人。
不平同時,他也懷有一絲不足為外人道隱秘希冀。
“願我青鸞,從今而後……”
“爭名者爭名,逐利者逐利,求自在者求自在。不必瞻前顧後,不必困鎖牢枷……”
還有最後一個方法,他想。
“願青鸞後輩,人人隨心而活,恣意而生。不必在乎自己是誰子孫,誰後人。”
他早就想好了。
“與眾生同悲喜,於塵世得自由。”
如果他力有未逮,僅憑注入靈力,還不足以淨化地脈中魔氣。
——那麼,如果加上青鸞血肉呢?
倘若真能就此一勞永逸,對他而言,對青鸞一族而言,實在是再微薄不過代價了。
“‘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想不到,我這樣一個辱沒祖宗聲名廢物,今日竟然要做一回哪吒。”
“也好。像我這樣廢物,就該扮演這種角色。”
師小樓輕輕一笑,正要縱身躍入陣法之中——
——一隻強有力手,從身後牢牢扳住了他肩膀。
“……”
師小樓愕然回首,在目睹對方麵孔一瞬間啞口無言,“兄長?還有,你們諸位……”
或許是師小樓過於專心,又或許是他早已精疲力竭,竟然絲毫沒有察覺,他原以為對今日之事一無所知族人,此刻都站在他身後,沉默無言地注視著他。
“小樓,你不該一個人來。”
他兄長沉聲道,“若不是應龍君傳信於我們,你還想隱瞞多久?難道你以為,想要保護族人,就隻有你一個嗎?”
“我……但是,青鸞……”
“要來,就讓他來罷!”
師小樓兄長大步上前,袍袖一展,毫不吝惜地將靈力注入陣法之中。
“都說‘不平則鳴’,青鸞既然心有不平,便不可能永遠沉寂,終歸有放聲長鳴之時。”
“這三千年忍氣吞聲,也該有個儘頭!!”
……
最後,西州。
鵷鶵一族沒有元嬰期以上大能撐持,從一開始便是五鳳中短板,這一刻尤其岌岌可危。
淩青月等人拚命撐持,卻隻覺得自己靈力如同泥牛入海,在浩渺無邊魔氣麵前,不過是滄海一粟,杯水車薪。
“至少,如果能使出靈火……哪怕要以魂魄為代價……”
“不行!我們血脈太稀薄,用不了五鳳靈火!”
“可惡,淩宗主和嫡脈長老都在做什麼?天魔複生,他們當真毫不關心嗎?!”
五鳳皆有馭火之術,隻是不如鳳凰火一般效果拔群,能夠滌蕩一切邪魔外道。
在靈力不足情況下,若是點燃靈火,以自己神魂為引,便能發揮事半功倍效果。
“還愣著做什麼?!”
淩奚月額角滲出一層薄汗,轉向一邊死裡逃生、不知所措淩川等人叱道,“若是不能阻止天魔,今日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你們都是父親棄子,事到如今,難道還不明白嗎?!”
“鵷鶵——我們從來都不比任何人高貴!一朝天地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都不過是草芥而已!!”
淩奚月不擅長這種義正詞嚴演說,但他擅長模仿舒鳧,模仿她每一個細微表情,每一處慷慨激昂頓挫。
幸好,他一直都是個優秀演員。
“我……我明白了。”
也許是為淩奚月不同以往氣勢所震懾,淩川麵色慘白,戰戰兢兢地舉起一隻手來。
“我,我來。我還不想死……”
“這,我也不想啊!”
“二公子,你是不是知道該怎麼做?”
“我們需要做什麼?隻要把靈力注入陣法之中嗎?”
“嗚哇啊啊!好痛啊!!我,我不行……”
“喊什麼?”
淩奚月沉下臉道,第一次毫不掩飾自己刻薄,“看看你們模樣。這點痛都受不了,也好意思以神鳥後裔自居?”
“謝長老所言不虛,你們——不,我們算什麼鵷鶵?與其他五鳳相比,我們淩霄城,就是一窩毫無用處雞。”
“若是我還有血脈,我……”
“……咦?”
淩奚月原本隻是百般鬱結之下,明知無濟於事,還是半帶賭氣地將靈力注入陣中。
然而,令他震驚是,不僅淨魔大陣接受了他靈力,而且在他指尖,還躍起了一朵金蓮似小小火焰。
——五鳳靈火!!!
“這……這是……”
倏然。
在淩奚月腦海中,掠過了一道威嚴、陌生,與淩山海有三分相似,卻飽含著慈悲和溫暖聲音。
【孺子可教也。】
【鵷鶵一族墮落至此,你這小兒,倒有幾分似我當年。】
而後,金燦燦靈火光芒大盛,華彩照耀四方,仿若一朵金蓮在他掌心盛開。
“靈火,怎麼會……”
——那是從未有過奇跡。
本該依賴於五鳳血脈靈火,在淩奚月血脈遭到剝離後,借由鵷鶵先祖一聲“孺子可教”,依附於他神魂之上。
【去吧。去完成你該做事情。】
“…………”
淩奚月如遭雷擊,震撼失神,近乎無措地注視著自己掌心火焰。
——那是無可辯駁,鵷鶵證明。
“我……”
他茫然地張了張嘴,還沒發出半點聲音,便隻覺得臉頰一片冰涼,竟是有淚水簌簌滑落。
數十年壓抑於心委屈和酸楚,頃刻間決堤而出,如同潮湧一般,淹沒了淩奚月如簧口舌。
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不停地、不停地流淚。
自以為斷情絕義、喪儘天良淩二公子,在這一刻,哭得就像多年以前,被自己全心信賴兄長陷害,在黑市中茫然無措小孩。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做了許多錯事,對不起……
過錯無法彌補。
罪業無法償還。
淩奚月知道,他將一生背負著沉重枷鎖,永遠都不可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陽光之下。
但是,至少。
至少——
從今以後,他還可以仰望天空。
“…………”
透過淚水朦朧雙眼,淩奚月抬頭望去,再一次看見了舒鳧身影。
她從大魚背上一躍而下,獨自在肆虐魔雲之中馳騁,如同劃過夜幕流星。
五州大陣將成,空中濃烈猖獗魔氣開始退縮,猶如蒼茫夜色在曙光麵前一寸寸潰敗,不得不將天空讓給朝陽。
舒鳧手握長劍,直視前方,頭也不回地衝上雲端。
向上走。
向上走。
向上走。
迎著黑雲覆頂絕望,風刀霜劍摧折,她目不斜視、心無旁騖,隻是一心一意地向上走。
扶搖萬裡,鳳鳴九霄。
肉身一次次被摧毀,又一次次在靈力運轉之下複原。
她知道,天魔就在前方。
聚集魔氣消散之後,趙九歌也不過是個強大修士而已。
——既然是活物,就沒有她斬不了道理。
就在此時,她胸口守心鱗一陣灼燙,耳畔響起了江雪聲堅定有力聲音。
仙音飄渺,一如初見。
【五州淨魔大陣——陣成。】
【鳧兒,去罷。】
在逐漸消弭魔氣之中,舒鳧看見了一道黑衣飄搖身影。
“小丫頭,你……”
趙九歌臉上有冷漠,有輕蔑,有陰鬱惡意,也有難以掩藏驚詫之色。
他實在想不通,舒鳧為何能夠來到這裡。
——若是隻有我一個人,確無法來到這裡。
舒鳧這麼想著,抬起布滿傷痕左手,用力按住了隱隱發熱胸口。
她肉身受創過重,已經有些站不穩了。
幸好,昭雲預先藏了很多“工具兔”在畫卷中,這會兒大群玉兔洶湧而出,硬生生撐住了她身體。
好在她還有手。
有手,就還能揮劍。
“……?!!”
趙九歌察覺舒鳧將靈力全數傾注於劍上,心念電轉間,一道澎湃掌風直奔舒鳧麵門,欲在她出劍之前將她擊斃。
但是,這一掌終究未能成行。
“——天魔,久違了。”
江雪聲橫琴擋在舒鳧身前,神色肅然,眸光冷澈,頭一次沒有麵帶笑容。
倘若舒鳧還有餘力,此時大概會戲稱為“一生一次瞬移閃現”。
“多年不見,你長得還是這麼難看。”
五州大陣係於江雪聲一身,幾乎耗儘了他靈力。趙九歌這一掌足以開山裂石,他如今狀態,並不比舒鳧安逸多少。
但是,他一步都沒有後退。
“你醜到我了。希望你自覺一些,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們麵前。”
而後——
陣成,劍出。
浩然劍光如同傾城雪浪,刺痛了趙九歌習慣於黑暗雙眼。
長夜終有儘時。
那一日,在黑夜中高舉火炬之人,終於迎來了明亮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