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玨在審訊囚犯上算是一把好手, 他看得出明華這樣子下去怕是會瘋, 從刑房那邊繞了過來, 吩咐獄卒:“給他澆一桶冷水。”
葉卿看到蕭玨突然出現, 隻驚訝了一瞬,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獄卒搬了一把椅子給蕭玨坐。
一桶冷水潑下去, 明華果然清醒了幾分。
他渾身都在發抖:“讓我見見師父……”
蕭玨冷嘲出聲:“住持大師已死,你見了他又能如何?”
明華痛苦咬緊了牙根, 他十歲就從王家跑出去,一路行乞, 險些餓死在半路上。是厲無相把他撿回去,收他做義子,告訴他,他母親是被賣到中原當舞姬的。厲無相送他去寺裡, 讓他潛伏,有朝一日為他母親報仇。
當年住持看到他的時候,仿佛就已經看到了今日的結局, 但住持隻是帶著悲憫的笑意道:“這孩子同我有緣,佛祖既安排他來了這裡,便是要老衲度化這孩子。老衲看你靈台清明, 不染鉛華, 便賜你法號明華……”
這些記憶遙遠而清晰。
他身上流著西羌的血,他永遠記得母親死前是怎麼飽受折磨的。王家主母恨他們母子入骨, 王有仁那個酒肉色鬼, 根本不配為人!
他恨王家, 也恨大翰王朝,恨這個毀了他母親一生的地方。
但他從未想過害死住持,哪怕當時他接到命令要殺了住持嫁禍給大翰皇室,他也隻是讓住持詐死。
蕭玨無暇看他這副悔恨又痛苦的樣子,隻道:“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招麼?”
明華艱難抬起頭,仰視著蕭玨,看到是隻是繡在他衣擺上栩栩如生的金龍。
“讓我見我姐姐,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蕭玨沒有說話,看向了葉卿。
葉卿也沒有回答。
宋婉清願不願意見明華,這個還是得問問宋婉清自己。
讓葉卿意外的是,宋婉清願意見這個害她變成這副模樣的人。
她苦笑著苦笑著,淚水就落了下來:“我究竟是哪裡對不住他,我總得問個明白啊。”
*
慢慢的已是深秋,窗外的葉子都黃了,天變得很高很藍,白雲淡得隻有一道影兒。
比起剛從獄裡出來的時候,宋婉清愈發瘦了,阿芙蓉不是這麼好戒的,她手上的指甲都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摳挖床板折斷了。
她心情似乎很好,望著窗外的黃葉,甚至還哼起了小調。
明華穿著一身嶄新的囚服出現在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麵。
兩行清淚從他深凹的燕窩裡流出來,他跪著一步一步挪到宋婉清跟前,看著她形容枯槁的樣子,伏在她腳邊痛哭:“姐姐……”
宋婉清哼唱的調子停了一瞬,就繼續哼了起來。
“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春疇漸暖年華。竹籬茅舍酒旗兒叉。雨過炊煙一縷斜……”
“姐姐……”明華叫她,她隻是唱著這一段詞,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
“姐姐……”
“姐姐,你應我一聲。”明華伸手拉她的袖子,才發現她手腕瘦的隻剩一層皮包骨,這讓明華心中愈發悲慟,愴然涕下。
宋婉清微微低下頭,看著他,眼底無喜也無悲:“我今生做過的最大的錯事,就是當年救下了那個孩子。”
這話讓明華心如刀割,他試圖牽住她的手,像小時候每次他遭受了毒打,從後院的狗洞鑽出去,隔壁家那個姐姐就會牽起他的手,給他好吃的。
他試圖解釋:“我不知他給你用了阿芙蓉,我不知道他用瞳術控製你殺了師父!他騙我!他騙我說他隻是用瞳術暫時控製你,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西羌……”
說到後麵,他像個孩子一個大哭起來:“姐姐,我錯了!”
宋婉清笑了起來:“錯了?你知道錯了,就來求我原諒,那我又該去求誰原諒?”
“你告訴我,我該去求誰原諒?”說到後麵,宋婉清控製不住大吼起來,眼淚跟珠子似的從她眼眶滾落。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用力砸在床弦上,直砸得自己手背破皮,鮮血直流,她一雙眼死死盯著明華:“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用這隻手,殺了住持大師,我每天都在問,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
“對不起……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明華捧住宋婉清的手,不再讓她再傷害自己。
宋婉清抬起頭,想把眼淚憋回去。
“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我,我這一生到底是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這麼懲罰我。”
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淚珠,但是很快又有眼淚溢出來。
她望著窗外,眼底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像是一片沉寂的大海:“明華,我苟延殘喘活到今日,就是為了給自己報仇而已。”
她用一隻手輕輕撫摸明華的臉頰,神情恍惚,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當初為什麼要救你啊……”
另一隻手伸進被褥裡,摸出她前些日子藏的碎瓷片,用力往明華脖頸劃去。
明華安詳閉著眼,隻是那碎瓷片隻割破他一層皮就停了下來。
宋婉清連隻雞都沒殺過,麵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在清醒之時,終是下不去手。
她改為把瓷片劃向自己脖頸,等明華反應過來不對勁時,宋婉清已經脖子已經被她自己割出了血。
“姐姐!”
明華悲慟大哭,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奪下瓷片扔得遠遠的,宋婉清脖子處流出的血染紅了他的手。
他哭得像個無措的孩子:“姐姐!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隻有你了,你彆丟下我!”
他伸手去捂宋婉清脖子,可鮮血還是從他指縫間流了出來,他隻能惶然大喊:“來人啊,救命啊!快來人——”
宋婉清一雙清亮的眸子裡有了解脫,她緩緩道:“那天,我就是這麼害了住持大師,他還笑著對我說,彆怕,他早就算到了,這是他的劫數,我這不是害他,是助他早登極樂……”
她眼角沁出淚,緩緩閉上眼,視線裡最後的一角,是窗外從樹枝上飄零而下的黃葉。
*
宋婉清的死,極大的刺激到了明華,他把所知的一切全部和盤托出。
厲無相最初的目的是從內部瓦解大翰朝,通過控製官眷,威逼文武百官就犯,推翻蕭玨,再扶持一個傀儡皇帝上位,用皇權扳倒武將們,屆時西羌鐵騎踏進來,就再也沒了阻攔。
隻是這個計劃被蕭玨他們那夜誤打誤撞去大昭寺識破了。
明華擄走宋婉清,本是想帶她一起去西羌,不過後來被朝廷兵馬阻攔。厲無相對宋婉清用了瞳術,一開始是想借她殺葉卿。
蕭玨知曉西羌軍隊的軍防部署,顧硯山帶往關外的軍隊一出關就收複了好幾座城池,大翰軍隊士氣大振。
正巧那時顧夫人跟葉家結仇,厲無相就等著葉卿跟葉夫人有什麼動作,屆時他再殺了顧夫人嫁禍過去,誰知葉家和皇後愣是吃了這個啞巴虧,又叫他全盤計劃落空。
厲無相不死心的想煽動百姓和朝廷對立,誰知這時候住持出麵講和,他這才對住持起了殺心。佛門之地,他那些旁門左道受製,硬闖的話,寺中不僅有武僧,還有皇帝派過去的暗衛守著,他又把主意打到宋婉清身上,畢竟沒有誰會防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明華最在意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被他控製,厲無相自認為是把明華徹底拿捏住了,卻不知是把明華的滿腔怨恨都引了過去。
*
長長的宮牆甬道裡,明華一身血汙,黃爪紅嘴白眉的青翼小鳥落在他手上,啾啾鳴叫。清冷的月光落在明華臉上,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座雕塑。這張素淨得過分的臉,染了血色,反倒顯得妖異。
他吹了幾聲鳥哨,像是在跟小鳥對話,片刻之後,小鳥從他指尖飛走。
他抬頭望了一眼掛高在天幕的那輪彎月,抬起手來,咬破食指,用鮮血在自己眉心畫了一個“卍”。
卍在佛教中是之佛祖的心印,意為吉祥萬德之所集。
他盤腿打坐,嘴角笑容淒苦:“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離合既循環,憂喜迭相攻。弟子入門十載,未能參透……”
寒風肆掠,宮牆裡外秋葉飄零。
風停的時候,明華跟前站了一人。
來人身披羊皮袍、一身頭陀扮相,脖子上卻掛著骷髏骨鏈。一頭細小的發辮在額前用額帶箍住,身形極高又極瘦,兩條眉毛好似兩撇倒八字,瞎了眼睛,一張臉卻愈發顯得凶神惡煞。
明華睜開眼,額間那枚血印在月色下格外詭異,“義父。”
厲無相眼睛看不見了,其他感官倒是變得格外靈敏,他嗅了嗅空氣中的血腥味,:“看樣子你傷得不輕。”
明華眼底仇恨像野草一樣瘋長,聲音卻是平和的:“受了些刑。義父的眼睛怎麼了?”
厲無相咬牙切齒道:“為父為了救你,開天眼被狗皇帝察覺,被他刺瞎的!”
“孩兒慚愧。”話雖這般說著,明華目光卻似冰刀一般刺在厲無相身上:“聽說大昭寺住持死了。”
厲無相冷喝一聲:“為父讓你在佛寺潛伏數載,你還真養成了一副慈悲心腸?”
一滴血珠從明華緊攥的掌心滑落,他聲音很輕:“可義父當初答應我,可以不殺師父的。”
厲無相冷笑道:“當年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是我,不是你那禿驢師父!他若是不多管閒事,本座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但他屢屢壞我大事,也休怪本座不留情麵!”
“那麼……宋女施主呢?”問這句的時候,明華嗓音有些顫抖。
厲無相聽出他聲音不對勁,冷嗤一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既下定決心要帶她回西羌,她身為大翰人,自然得有功績在身,不然西羌的子民們憑什麼接受一個大翰人?本座是在幫她立功,也是在幫你!”
明華握拳的手微微發抖:“包括給她服食阿芙蓉,也是為了幫我是嗎?”
厲無相不耐煩道:“婆婆媽媽些什麼,本座要的大翰軍事布防圖呢?你不是說偷到了嗎?”
明華從身後摸出一卷畫帛,嗓音輕緩:“布防圖就在孩兒手上。”
厲無相喝道:“還不快給為父!”
明華疲憊開口:“義父,孩兒重傷在身,動不了,勞義父自己過來拿了。”
厲無相罵罵咧咧幾聲:“廢物!”
他朝著明華打坐的方位摸索著走過來,明華從畫帛中緩緩取出一把匕首:“義父,這麼多年,孩兒從不曾忘記當年義父的搭救之恩……”
厲無相冷喝道:“你知道就好!”
在厲無相走近的時候,他用足了力氣把匕首往厲無相胸口刺去,“可孩兒也記著師父和姐姐的恩情!”
匕首遇到了一層阻力。
明華臉色當即就變了:“軟蝟甲?”
厲無相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明華被重重拍到宮牆上,吐出一口血來。他身後的宮牆都被這一掌震碎了一片。
厲無相麵目猙獰:“好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竟然設計本座!”
意識到中計,他不敢再留,那一掌必然能要了明華的命,他飛身躍上宮牆,想逃出去,一張鐵網卻迎麵網了下來。
厲無相目不能視物,看不見那鐵網上有細小的鉤子,自負想撕開鐵網,卻不想被鉤子紮破掌心。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麻木,厲無相臉色更加難看:“卑鄙!竟在鉤子上塗了麻沸散!”
“你該慶幸,朕沒讓人在鉤子上塗抹劇毒。”葉卿送來一道清冽的嗓音。
明華靜靜看著這一幕,口鼻出血,他卻咧嘴笑了起來。
這短暫卻又不堪的一生,走馬燈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晃過。
他看到那個幼年和娘親一起在酒樓賣藝的自己,娘親拉得一手好胡琴,也唱得一嗓子好曲兒,不管嚴冬還是酷暑,都在酒樓咿咿呀呀拉胡琴賣唱。有人調戲那個可憐的女人,有人踹翻她求達官貴人們打賞的破碗,有男人多瞥了他娘親一眼,被身邊的肥胖婦人揪著耳朵罵走,婦人回頭還要呸一聲,罵句下賤胚子。
那個女人病死在寒窯裡的時候,他連一碗熱粥都不能給她討回來。她死前一直在唱歌,是草原上的牧歌,她說她想家……
明華不知道家是什麼,但是他想,那是他外祖母住的地方。
他也想娘親了,很想很想……
他還想那個除了娘親,第二個給過他溫暖的女人,他叫她姐姐。
那年嚴冬,一身橙衣的少女把他從雪地裡拉起來,帶他去灶房烤火取暖,給他好吃的點心。她笑起來的時候,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亮的。
那是他在這世上,除了娘親,第二個想守護的人。
隻是後來她嫁人了,平心而論,他不想她嫁人,姐姐就是姐姐啊,她會對彆人好了,他又算什麼。
他甚至想暗殺了那個男人,不過她那麼喜歡那個男人,會哭的吧?他舍不得看她哭,所以狠心沒再刻意打探關於她的消息。
再次相見,才得知她已經和離,她笑起來還是像當初那麼溫柔,卻不再明媚了。他心疼她,私心裡卻是高興的,他終於能報複那個男人了。
得知她這些年受的苦,他怒而剜掉了韓朝英的眼睛,又割掉了他的耳朵,那個家夥既然認不清好人,聽不進好話,合該又聾又瞎。
他看得出來她不再像以前那麼開心了,中原毀掉了他娘親,他不想姐姐也在這裡被毀掉。
是了,帶她走,帶她去西羌,她會喜歡那無垠的草原和金色大漠的。
在那裡,她不會有那麼多在乎的人,就隻會對他一個人好。
他一直期待著這樣的一天,卻不想自己的自作聰明,會毀了她,害了師父。
遠處有火光燃了起來,火光裡似乎有個身形乾瘦的老人在衝他笑:“明華徒兒。”
明華嘴唇翕動著,無聲喚了一句:“師父……”
他背靠宮牆,頭緩緩垂了下去,額間那個“卍”形印記卻鮮豔異常,遠遠看著,仿佛是印在他額上的一朵紅色佛蓮。
厲無相被鐵網困住。
宮牆四麵燃起火把,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
須臾,禁軍自動讓開一條小道,大翰的帝王踏著火光和月色緩緩走來,冷眼瞧著鐵網中的老者。
“皇帝小兒,休以為一張破鐵網就能困住本座!”厲無相吹出一道尖銳的哨聲,不知從何處成群結隊飛來一群蝙蝠,不要命一般往禁軍身上撲。
視線所及全是黑壓壓的蝙蝠,耳邊也全是蝙蝠的叫聲,禁衛軍們根本無從招架。
蕭玨扯下披風一卷,攻向他的蝙蝠就全都軟趴趴掉到了地上。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用火攻!”
拿著火把的禁衛軍趕緊用火把驅趕蝙蝠,但是原先扯著鐵網的幾個禁衛軍被大批蝙蝠攻擊,臉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抓傷,他們應對蝙蝠去了,顧及不上鐵網,厲無相便趁隙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