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天, 一人冒著風雪從滬州趕到京城, 得知消息後蕭玨親去宮門前迎接。
漫天飛雪裡, 隻著了一身褐色短布衫的漢子拱手作揖, 他身形魁梧似一座小山,黝黑的臉上有著愧疚:“陛下,末將歸遲了。”
他身旁的戰馬哼哧哼哧喘著大氣, 鼻孔裡呼出一片白氣。
蕭玨眼底有欣慰也有欣喜。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郭將軍肩頭, 像當年郭將軍要交出虎符時, 拍在他肩頭的那一巴掌一般。
“不遲。”沒有多餘的話, 君臣情誼,儘在這二字當中。
郭將軍出山,委實又鼓舞了一波士氣。
蕭玨跟李太傅談了一宿,還是沒有打消禦駕親征的主意。
不是不信郭將軍的統帥能力, 而是這一仗,大翰當真是輸不起了。
郭將軍掛帥,他親自督戰,這勝算總會多一些。
滿朝文武這個年都過得不安生,朝會雖免了, 可每天都有一**的人從禦書房出來, 又有另一波人從禦書房進去。
蕭玨一走, 朝政還是交給李太傅代為打理。
被點名出征的武將得準備出征,充當智囊團的文官們也開始收拾行李。
留下來的官員身上擔子也不輕, 蕭玨並沒有取消這一年的春闈, 甚至還讓負責出考題的幾個官員儘快把考題列出來。
官員們這個新年是走親訪友的空子都沒了, 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各大書院收到消息,得知今年的科舉考試如期舉行,也是半點不敢放鬆,早早的開學授課。
到蕭玨出征的那天,皇城裡外皆是一片素白。
昭陽宮院子裡的積雪被宮人們掃乾淨了,樹枝上還是壓了白皚皚一片。
窗前的梅樹恣意舒展枝丫,掩在枝乾的積雪下的紅梅骨朵兒倒顯得愈發可人。
葉卿一早起來,穿戴整齊後,才親自給蕭玨更衣披甲。
在揚州的時候,她就幫他穿過戰甲,倒是並不陌生。
“關外苦寒,臣妾命人趕做了幾件鵝絨內衫給陛下,已經收進行李裡了。”葉卿一邊給蕭玨紮護腕的帶子一邊道。
蕭玨打開雙臂方便她更衣,聞言隻是點頭:“昨夜你帶著人清點行李的時候我瞧見了。”
他越是平靜,葉卿反而越是擔憂,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囑咐一遍:“還有鞋子,軍中不比宮裡。聽說你們此番前去少不得翻山越嶺,鑲了絨的鹿皮靴臣妾也命人多備了幾雙。都是用雙線壓了兩遍的,比一般的鞋子耐穿些……”
葉卿綁完護腕又給他整理領口,她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會忍不住哭,便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這些。
蕭玨一直微垂著眸子看著她,“阿卿……”
葉卿沒有應他,狼狽抹了一把眼角試圖掩蓋淚痕,給他穿好戰甲後,又取了第一世他去關外時,她贈與他的那枚玉佩給他佩上。
“平平安安的去,再平平安安的回來。”她拍著他胸前的戰甲輕聲道。
怕叫蕭玨瞧見自己哭的樣子,葉卿都沒敢再看他一眼就轉過身往內殿走:“時辰不早了,陛下該去軍營了,臣妾就不送了。”
“阿卿!”
蕭玨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把人箍進懷裡。
這個短暫的擁抱,誰都沒有說話。
葉卿哽咽了一聲,一滴熱淚砸在蕭玨手背上,像是熱油濺在了他心口,心臟也跟著一陣抽疼。
真的不是第一次出征了,可是這是第一次他心底有了沉甸甸的感覺,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是牽掛。
“等孩子出生,朕許它一個太平盛世。”他捧起葉卿的臉,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這一次轉身,蕭玨沒有再回頭。
葉卿撥開珠簾往內殿走,蕭玨踏出殿門的刹那,她眼淚就奪眶而出。
怎麼能不怕呢?
戰場凶險,刀劍無眼,那個西羌國師又邪門得很,從知曉蕭玨要禦駕親征的那一天起,她就沒睡過一天好覺。
說是不去送他,葉卿又哪裡能真的坐得住。
知道禦駕親征的大軍會從東城門出發,但在此之前蕭玨還得去朝會上交代文武百官一些事,她換了常服,帶上幾百個身著便裝的禁衛軍,想直接去東城門那裡等著。
*
天已經放晴,冬日的太陽隻是一個亮得耀眼的白影,從慘淡的雲靄裡灑落幾絲沒有溫度的陽光。
東城門外綿亙起伏的山巒官道間,可見黑壓壓如潮水的軍隊向遠處延伸。
紅底黑字的大翰軍旗在寒風裡獵獵作響,著了重甲的將士們,行軍整齊劃一,腳步聲帶著沙場的沉悶和威嚴,行動間,仿佛整片山河都因為他們的步子而在震蕩。
帝王親征,這陣仗非同凡響。
全京城的百姓都湧上街頭,愣是把從皇宮直通東西兩大城門的興和長街擠得水泄不通。葉卿她們抵達東城門便花了不少時間。
瞧著大軍已經開始往官道上走,應該是已經點將完畢。
點將台下,一隊黑衣黑甲、連座下戰馬都包裹了黑色鐵甲的軍陣巍然不動,他們像是一隻潛伏著的巨獸。
透過城樓上的垛口,葉卿一眼便瞧見了站在那軍陣前方的蕭玨。
他□□是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四蹄卻耀白如雪,戰馬的身形比一般馬匹高大許多,看樣子是不可得多的名馬。
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在葉卿望過去的時候,蕭玨也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可能是北風吹得太狠,葉卿突然就紅了眼眶。
軍中有軍中的規矩,她沒敢叫他。
前麵的軍隊走完,這隻騎兵也跟著隊列開始往官道上走。
隔著三丈高的城樓,二人目光短短交彙,很快就錯開。
她看見蕭玨似乎啟唇說了什麼,距離太遠她聽不清,但葉卿從唇形辨出他說的是“回去”。
大軍已經在蜿蜒的官道上徹底看不見時,墨竹也扭頭勸葉卿:“娘娘,回宮吧。”
葉卿努力掩去眼中的淚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凸起明顯的肚子,輕聲應了一句:“好,回去。”
*
蕭玨出征後的兩天,葉卿一直處於傷春悲秋的狀態,還跟太後借了一冊佛經,每天抄佛經給蕭玨祈福。
第三天的時候,葉卿就傷春悲秋不起來了。
李太傅帶著一摞奏折前來拜訪:“娘娘,陛下出征前,特意交代老臣,這些奏章留給您批。”
葉卿看著那堆了一大桌子的奏折傻眼:“這……這不合規矩吧?”
李太傅笑嗬嗬道:“董貴妃幫高祖皇帝處理奏章曾傳為一段佳話,沒有什麼不合規矩的。陛下說了,娘娘先前就批過。老臣也看了,娘娘處理得的確穩妥。”
葉卿想起之前被奏折支配的恐懼就一陣後怕,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試圖推遲:“太傅,本宮如今有孕在身,怕是……”
“咳咳咳……”葉卿話還沒說完,李太傅就狠咳起來。
嚇得葉卿趕緊叫墨竹:“快請太醫來。”
李太傅擺擺手:“多謝娘娘關心,都是老毛病了。老臣這身子骨,也不知還能為陛下效幾年力。”
蕭玨讓李太傅代理朝政,奏折自然也隻能給李太傅代批。
瞧著李太傅一把年紀還這麼操勞,葉卿嘴邊那婉拒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
她甚至懷疑蕭玨是不是知道李太傅身子骨不好,才給李太傅說讓自己幫著批奏折的。畢竟平時朝臣們遞上來的折子,蕭玨經常都得批到深夜。
葉卿隻得道:“那本宮就先批閱,批完了太傅查看一遍以保穩妥。”
李太傅點頭:“也好。”
自此以後,葉卿彆說抄佛經,就連看話本的時間都沒了。
送到葉卿手上的都不是什麼要緊的奏折,這剛過了年,各地官員都得寫封奏折,為自己上一年的工作做個總結。沒什麼功績都得寫幾分功績出來,用詞當然得誠懇又謙虛,最後再表露一下自己願意為君分憂為民謀福的誌向,以及對皇城的向往……畢竟春闈之後,會有新一批進士入仕,屆時各地官員都有變動。
這類折子看多了,葉卿都能理出一個模板出來。
她批不過來的時候,心底把蕭玨罵了個千百遍。
那混球就見不得她清閒。
想起自己當初那混吃等死的心願,再看自己這一年裡做的事情,葉卿隻想抹一把辛酸淚,她就沒真正清閒過。
上半年被蕭玨忽悠去揚州,降安王,修河道,救災民。下半年西羌細作開始折騰,自個兒肚子裡揣了一顆包子,包子他爹又打仗去了。如今還得被奏折支配,等一開春,估計河道又有大大小小的問題……
說好的混吃等死呐?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嫁了個皇帝,也得變成個勞碌命麼?
葉卿摸了摸肚子,突然就明白蕭玨之前被政務纏身,愁得頭大時,為何會感慨說希望她肚子裡的孩子快些出生。
快點出生,再快點長大,他也好早早的卸任,過養老生活。
葉卿被自己這個想法弄得搖頭失笑。
這一忙起來,時間倒是過得飛快。
葉卿收到蕭玨家書的時候,已經是兩月之後。
他一貫的惜字如金。
“吾妻阿卿,行軍已至雁門關,三戰兩勝,歸期不定。望妻珍重,善養身,勿念。夫字。”
“娘娘要給陛下回一封信麼?”紫竹幫葉卿研磨時也瞧見了這信,不免笑道。
葉卿摩.挲信紙許久才收至一邊:“不回,他就寫這麼幾個字,也不嫌這千裡之遙,信差勞苦。”
墨竹當即就道:“這信是和軍情一並送回來的,明日暗衛就得從李太傅那裡拿了密信前往雁門關,娘娘若要回信,可得趁早寫了。”
寫什麼呢?
心中自有千言萬語,萬般難說,可一旦提筆,卻是一字難落下。
當晚葉卿是把那封信壓在枕頭底下枕著睡的。
她原先入睡不喜留燈,但因為蕭玨,如今也習慣了留著屋角的一盞宮燈。
半夜她爬起來,又摸出那封信一字一句的看,用手指描摹紙上的字跡,想象蕭玨在軍帳中寫這信的情形,鼻子又有些酸酸的。
索性披衣起身,點燃外間的宮燈,還是決定研磨給蕭玨回一封信。
絮絮叨叨寫身邊這些瑣事她覺著太囉嗦,想寫點煽情的話又怕他回來後笑話……地上的紙團已經扔了一堆,葉卿瞧著,不禁莞爾。
蕭玨在的時候,她從沒覺得牽腸掛肚,二人一直都是老夫老妻一般相處。如今相隔千裡,僅憑紙上傳音,倒跟情竇初開似的。
兩頁信紙都快寫滿時,葉卿正想收筆,腹部突然輕微的動了一下。
她啞然一笑,摸著小腹道:“你也想你父皇了?那母後在信裡告訴你父皇,你已經會動了。”
葉卿本以為這封信寄出去後,能很快收到蕭玨的回信,但半月都過去了,回信還是連個影兒都沒有。
她不由得又擔心是蕭玨出了什麼意外,還是信沒能送到。
李太傅來宮裡取折子的時候,她也問過關外戰況如何,李太傅言西羌軍節節敗退,蕭玨親率大軍直搗西羌王庭,估計再過一月大軍就能班師回朝了。
戰事順利葉卿自當高興,隻是想起自己那封石沉大海的回信,心中不免有些黯然。軍情三天兩頭又往京城送來,他家書倒是吝嗇再寫一封。
隨著她月份漸大,送到昭陽宮來的奏折也少了。
如今圍著她轉的不止幾個丫鬟和房嬤嬤,還有一群穩婆和奶娘,太醫院院首隔三五天又會進宮來給葉卿把一次脈,根據葉卿的身體狀況開各種最適宜的湯藥給她調理。
除了之前葉建南給她找的人,蕭玨走前也備了穩婆和奶娘,葉夫人也尋了人進宮來。
這些穩婆奶娘不僅被房嬤嬤敲打過,還時不時的被太後敲打。
穩婆間少不得較量,但她們都知道這次的差事稍有不慎就會掉腦袋,萬不敢拿葉卿和她腹中孩兒冒險,一個個謹守本分。便是意見有了分歧,也會跟太醫商量,以確保葉卿生產時能順利。
天氣早就回暖,葉卿換上春裝後,悲催的發現自己站著,低頭壓根就看不到腳尖。
葉卿第一次希望蕭玨晚點回來,她覺得自己都快胖成一顆球了,現在隻滿心盼著生下孩子後能清減下來。
可能是每天都盼著早點生包子,葉卿這晚就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卸貨成功,正躺在床上,太後抱著一個繈褓走到床邊,喜笑顏開道:“卿姐兒,你快看看,這是你生的包子。”
葉卿探頭一看,繈褓裡真的是一個韭菜豬肉餡的包子。
她頓時就給嚇醒了,醒來發現是個夢,想翻個身卻因為肚子太重翻不動。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突然就開始嚎啕大哭,還是停不下來的那種。
紫竹和墨竹她們聽見哭聲都嚇壞了,忙進來問葉卿怎麼了。
她們一直追問,葉卿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翻不動身,委屈哭的,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我想吃枇杷……”
這答案叫幾個婢子哭笑不得。
前兩天葉卿去太後宮裡請安,瞧見了太後那裡有一盤枇杷,以往葉卿過去了,太後是把什麼東西都緊著葉卿吃的。
這次太後見葉卿眼神一直往枇杷盤子裡瞟,直接道:“太醫說你這幾日有些脾虛,枇杷性涼,你不能食,哀家特意吩咐了內務府沒給你宮裡送。”
那天下午葉卿就眼巴巴瞧著太後一人吃了半盤枇杷。
這消息傳到太後耳朵裡,太後也是哭笑不得,道:“那傻孩子,又不是一直不讓她吃,怎還哭上了。”
葉卿心裡苦,但她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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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麼飛快的過著,轉眼又是半月,葉卿身孕都有八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