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特背後的衣裙被懷中人緊緊捏在手心裡,她閉著眼,聽著她的瑰寶傾瀉心傷。
混跡在巴黎的男人果然都不可靠。等歐羅拉完成她的夢想——見到那個叫肖什麼的鋼琴家後,她絕對要帶著自家小姐遠離法蘭西的土地!
“我沒有哭,嬤嬤,我還要養活你呢。隻是今天,我舍不得呀……”
少女悲傷的輕顫從長者的臂膀中傳來。佩蒂特不禁睜開眼,瞳孔中仿佛點燃了燎原之火。
去他的婚約——
作為小姐的監護人,她不承認的東西,就是一張廢紙!
*
就像四季輪回,就似日升月落,生活永遠都在向前,時間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留。
新的一天從不遲到,縱使這長夜令人沉溺。
歐羅拉撩開落地窗簾。
今天是個好天氣,午後的陽光絲毫不帶秋的涼薄。少女沐浴在溫暖的金色裡,身上每一個細胞都被喚醒了。活力在她身上複蘇,看不到任何悲傷。
自那場不歡而散起,今日已是第三天。
昨日歐羅拉用了一整天,在鋼琴前去等待那個人的信使——弗朗索瓦從來都隻派人來取她的信件,卻不曾透露過他的地址,就像履行簽婚約時的約定一樣。少女這才發現,她當時信誓旦旦開出的條件,竟在當下化作刺向她的刀鋒!
太過天真呢,歐羅拉。
少女坐在鋼琴前,撫摸著弗朗索瓦贈予的唯一的曲譜冊,坦然地笑了——如果忽略掉她眼底那抹黯然的話。
“先生,我自己選擇的路,就該毫不猶豫地前進,我準備去拿回‘鋼琴家’的身份啦。”
“如果……順利的話,我還會有機會和你見麵——即使你不願聽我當麵給你道歉,我還能用你喜歡的曲子遠遠的見你。”
黑白鍵再一次被彈響,手指在黑白中流轉穿插。
如果仔細聽,綽約的琴音裡全是《夜之和諧》與《追雪》的旋律。
——那是青年說過的,他最喜歡的李斯特的鋼琴曲。
……
巴黎音樂協會。
歐羅拉站在恢宏的建築前,深呼吸,給自己打著氣。
十九世紀,在一眾古樸的建築裡,稍微高大、外圍精致些的樓層,總容易教人心生敬畏——想想曾經,她也在盧浮宮點評過館藏,在凡爾賽宮裡賽過跑,在大皇宮裡彈過琴……進音樂協會而已,一點都不怕的。
她緊了緊頭上的女帽,再次確認儀表無誤,證件齊全後,信步進了大門。
“請問,辦理職業音樂家或鋼琴家認證,需要走哪些流程?”
窗口裡的中年男人停下手中的筆,扶起眼鏡掃了眼台前,看清來人的裝束和臉孔後,他緊皺著眉頭。
男人輕嗤一聲,他放下筆,活動酸痛的肩膀,懶洋洋地慢聲回話。
“有推薦信嗎,‘年輕的’小姐?”
“推薦信?難道你們認定一位鋼琴師的技藝或資格,不需要考察的嗎?”
“考核?小姐,您連推薦信都拿不出來,我怎麼確定您是不是要浪費我時間——”
他翻了個白眼,居高臨下地迫近窗口,將那位小淑女罩在陰影下。
“聽著,小姐,這裡是很神聖的地方。我很忙,沒時間陪您玩遊戲……女性?真是可笑,尤其還這麼年輕。上帝啊,和您說話我事都耽擱了。”
“可是,先生。總有沒有一些人因為各種原因拿不出推薦信,或者丟失?你們難道會把一個優秀的音樂家拒之門外嗎?”
“那就去找——我隻看推薦信。”
中年人再次掃了眼歐羅拉,突然玩味地笑了。
他指向大廳裡的那架被鎖鏈圍住的鋼琴,嘲笑道:“不如您換套男人的衣服再來?隻要是個男的,我就讓您去那裡試一試——小姐,行行好,優秀的女鋼琴家,上帝說過,不存在的!沒有推薦信就不要消遣我,您這樣的衣著光鮮的人就不該來這——找誰、都一樣。”
……
夜色逐漸彌漫在天幕上。
今晚沒有月色,和現代亮如白晝的城市不一樣,此刻漫步在十九世紀巴黎的街道上,就連腳下鋪路石的間隙都開始模糊不清。
歐羅拉近乎失魂落魄,她的雙眼失去神采。
步履匆忙的婦人從她身旁路過,腰間的菜籃子撞到了她。竹籃掀起她的衣袖,又往她的右臂上多加了道劃痕。原本緊張的婦人看到少女魂不守舍,張了張口,最終攏起頭巾,消失在巷尾的黑色裡。
真慘。
遲來的鈍痛讓歐羅拉的眼中恢複些許清明,她迷茫地看了眼手臂,苦笑著放下。她找了根孤零零的路燈,倚著它抬頭看向夜空裡並不存在的月亮。
太傲慢了——眼眶突然有些溫熱。
無論是對弗朗索瓦,還是對十九世紀的巴黎,來自現代的歐羅拉都太自傲。她發現自己從未去聽從他們的聲音,固執地堅持著她的標準,相信著她的理念,即使隔著將近兩百年的時光。
這是個女音樂家不被輕易承認的年代,否則音樂史裡的範妮和克拉拉,不會有那麼多的妥協和悲哀。
巴黎用它獨有的方式讓歐羅拉麵紅耳赤。十九世紀的音樂圈,女音樂家想要一張通行票,絕沒有那麼簡單。
信誓旦旦說著養活佩蒂特的自己,因為這傲慢,連信心都差點碎成粉末。
或許連弗朗索瓦的離開……
點燈人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他們隻會出沒於沒有月亮的夜晚。
歐羅拉麻木地看著一盞盞煤油燈被點亮,大街小巷的屋舍裡,燃起一支支燭光。她突生起些許悲涼感來,這糟糕的時代裡,她是一枚浮萍,是異客,這裡沒有她的根。
就如同她身後亮起的萬家燈火,每一盞的悲歡,皆與她無關。
“歐羅拉。”
剛剛蹣跚轉身的她隱約聽到背後有人叫喚,僅這一句呼喚,瞬間洶湧的淚意將一切都蒙上層薄紗般的水霧。
Franco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