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禮看向轎子,眼神閃動,片刻後揮揮手:“罷了。”
葉雲亭端坐轎中,聽著外麵凝滯的鑼鼓聲重新響起來,疲憊地闔上了眼。
此去前途莫測,生死不知。
但他總要試一試,走出一條生路來。
迎親隊伍出了齊國公府後,便往永安王府去。
按照北昭嫁娶習俗,迎親的隊伍要繞著上京城繞行一圈,方才彰顯隆重。
越是高門顯貴,迎親隊伍越是龐大,從天不亮時就鑼鼓聲就喧鬨起來,待吉時到了,便敲鑼打鼓熱熱鬨鬨地開始繞城遊行。隊伍中還會有專門的喜婆給觀禮的百姓發喜錢喜糖,觀禮的百姓們隻要說上一句吉祥話就能討到一封喜錢或者幾顆喜糖。
因此每每有高門娶婦嫁女時,這上京城的長街總會被圍得水泄不通。就是討不到喜錢喜糖,能沾點富貴人家的喜氣兒也是好的。
但是今日永安王府與齊國公府的這樁婚事,卻是悄無聲息地就開始了。
天色將將亮起來,長街兩側的攤販們才將將支起了攤位,睡眼惺忪地準備開始一日的營生,就見一支迎親的隊伍從正街穿行而過。看那八人抬的轎子,分明是富貴人家嫁女才用得上的。鑼鼓聲也響得震耳,可偏偏整支隊伍愣是瞧不出一點喜氣兒,所有人都神情凝重,神色匆匆,看著不像是辦喜事,倒像是轎子上坐了個燙手山芋,急著把人送到地方。
路過的行人見狀紛紛駐足交頭接耳,議論著這是哪家小姐出嫁。
有聽到了風聲的,壓低了聲音給那不知道的人解釋:“哪是什麼小姐,這轎子裡坐的是齊國公府上的大少爺,就是給永安王衝喜的那位。”
眾人聞言一驚,隨即恍然。
難怪。
原來是給永安王衝喜的。
永安王遭人投毒暗算,病重垂危已有月餘。這麼大的事,捂是捂不住的,早就傳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當今聖上與永安王情同手足,聽說因為擔憂永安王的病情,連城外的出雲寺都去了許多回,以真龍之身祈求神佛庇佑永安王度過此劫。
後來還是司天台夜觀星象,說永安王的主星暗淡,需得一位命格與他相輔相成的貴人方才能助他安穩度過此厄。
於是聖上下令,命人千挑萬選,才終於找到了一位與永安王命格相合的貴人。
便是這位齊國公府的大公子。
要說這位大公子在上京也是有些名聲的,尋常世家公子在他這個年歲要麼步入仕途嶄露頭角,要麼就橫行上京紈絝無忌,總之不論好壞,總是能瞧得見人。但這位大公子卻極少現身人前,比養在深閨的嬌小姐還精貴幾分。但他極少數的幾次露麵,卻都因為極出眾的姿容,被傳得神乎其神。引得不少小姐嬌客牽腸掛肚,甚至遣了媒人上門議親。
今日難得見到傳言中的仙人之姿,路邊百姓們都伸長了脖子朝轎子張望,想要一睹真容。隻可惜轎簾厚重,連一絲也窺不得。
圍觀的百姓瞧不見人,敗興地搖搖頭,唏噓一會兒也就散了去。
而此時,端坐在轎中的葉雲亭,已經被送到了永安王府。
這一樁婚事,開始得荒謬,便連過程也是極儘敷衍。
由於永安王中毒一事,聖上龍顏大怒,狠狠發落了伺候永安王的一乾下人,如今王府的下人死的死,散的散,僅剩下的沒有被波及到的下人們,也各個風聲鶴唳,連走路都恨不得踮著腳尖走。
因此葉雲亭被送進來時,迎接他的隻有空蕩蕩的王府,連個會喘氣兒的都沒有。
跟他一同進來的喜婆大約也沒想到偌大王府裡竟一個人都沒有,尷尬地張望了一圈,方才乾巴巴道:“王妃且再等等,許是王府的人不知道我們到了,我再叫人去通傳。”
葉雲亭倒是見怪不怪,畢竟這一幕上一世他就已經經曆過了一遭,已然有了經驗。
他淡然立在原處,道:“且等著吧。”
上一世,皇帝派了內廷大總管崔僖來主持大婚,這一次,應當也是他。
崔僖是皇帝心腹,掌管整個內侍省,權柄通天,便是朝中一品大員見著他也要尊稱一聲“崔常侍”,如今不過奉命來走個過場,到得遲些也不意外。
他們在原地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崔僖才帶著人姍姍來遲。
喜婆連忙端著笑迎上去:“崔常侍。”
崔僖瞥她一眼,下巴微抬,身後跟著的小太監便捧出個鼓囊囊沉甸甸的荷包遞到喜婆手中:“今日有勞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喜婆迅速領會了其中意思,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後收入袖中,笑容滿麵地退了出去。
王府敞開的大門重新被關上,發出沉悶聲響。
葉雲亭身側跟著季廉,主仆二人與崔僖一行人相對。
他不慌不忙,目光轉向崔僖:“崔常侍,婚儀可還要照常?”
崔僖打量他片刻,笑道:“大公子是個聰明人,咱們就不必浪費時間了。這就送您去正院吧。”
說完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葉雲亭先行,倒是十分客氣有禮的模樣。
即便早已經曆一次,葉雲亭心中還是十分驚異。
崔僖這個人出了名的手段陰險毒辣,昳麗麵容配上陰沉的神情,總叫人想起花紋斑斕的毒蛇。據說他性情陰晴不定,即便麵對朝廷重臣,也難有好臉色。
可偏偏兩世對上他,崔僖的態度都稱得上和善。
葉雲亭藏起眼中疑惑,隨他去了正院。
正院伺候的下人也不多,隻有兩個婢女守在院門口,見一行人過來,著急忙慌地起身行禮。
崔僖沒有理會她們,隻轉身對葉雲亭道:“我就送大公子到這兒了,剩下的路,還得您自己走。”
“多謝崔常侍。”葉雲亭微微頷首,道過謝之後,便毫不遲疑地轉身往永安王所在的正屋走去。
崔僖看著他的背影,上挑的眉眼往下壓了壓,忽而出聲道:“大公子,天命雖不可違,但隻要人活著,就還有機會。”
葉雲亭腳步一頓,轉身看他:“多謝崔常侍提點,我明白。”
崔僖一笑:“大公子是明白人。”
說罷對他拱拱手,帶著人轉身離開。
葉雲亭眼中疑惑越深,但翻遍記憶也不記得自己同崔僖有什麼淵源值得他如此提點,便索性不再想,推開門進了正室。
身後的婢女緊跟著帶上了門。
房門一關,屋裡光線便昏暗了下來,葉雲亭隨意掃視一眼,腳步不停地往內室去。倒是季廉皺了皺鼻子打了個噴嚏,奇怪道:“怎麼這麼臭?這是什麼味兒?還有這屋裡這麼黑,怎麼燈也不點一個?”
總感覺從進了王府開始,就處處充滿怪異。
季廉心裡發虛,隻能亦步亦趨跟在葉雲亭身後,結果沒注意腳下,陡然踢到了什麼東西發出一聲脆響,倒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什麼東西?!”
葉雲亭就著昏暗的光線看了一眼,道:“沒事,一個碎碗罷了。”
季廉心裡更加奇怪了,將碎碗撿起來放在桌上,小聲嘀咕道:“怎麼這王爺的臥房,連個灑掃都沒有?”
葉雲亭搖了搖頭,道:“這裡除了你我,又沒其他人,做了表麵功夫又給誰看?”
季廉茫然地瞪著眼,似懂非懂。
“罷了,你在外間等著吧。”葉雲亭見狀也沒解釋太多,隻讓他在外間候著,獨自進了內室。
進了內室,光線越發昏暗,難聞的氣味也越發濃鬱。
葉雲亭摸索著找到火燭點燃,才端著光線微弱的燭台,小心地靠近中間的床榻。
床榻的帳幔一半攏起,一半胡亂垂落。紫紅織金的帳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汙漬,像是湯水撒上去後沒有及時清理留下的痕跡。屋裡難聞的味道,有一半便是從這帳幔上散發出來的。
葉雲亭將燭台放在床頭,皺著眉將垂落的帳幔攏起,這才看清了躺在榻上的人影。
傳聞中高傲冷漠的北昭戰神躺在臟亂的被褥之中,氣息已經十分微弱;墨色長發枯草般胡亂散於身側,臉色蠟黃,兩頰深深凹陷下去,已經瘦脫了形,削薄嘴唇烏青乾枯,除了越發瘦削淩厲的輪廓,竟已經找不到半分昔日戰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