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 雞鳴時分。
天色還未亮,正院簷下亮著一盞盞燈籠,新來的侍女打著燈籠候在院子裡, 見兩人出來了, 便打著燈籠在前麵引路。
葉雲亭將李鳳岐送到王府大門口, 方才頓住腳步。
他雖然表情平靜,但李鳳岐知他在擔憂什麼,他輕輕拍了拍葉雲亭的手背, 由輪椅換到轎子中,掀開轎簾朝葉雲亭擺了擺手:“回去歇息吧。”
葉雲亭朝他頷首, 就見轎夫抬起轎子, 五更推著輪椅跟隨其後,一行人往皇宮方向行去。
從王府經昭和正街,再到前朝太和殿, 約莫要兩刻鐘。
白日裡熱鬨的昭和正街此時寂靜得很,老話說“一更人、二更鑼、三更鬼、四更賊”,此時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街道上隻有燈籠的微光與沉悶的腳步聲。
偶爾也會遇到其他去上朝的官員, 相熟的官員之間, 便會睡眼惺忪地打個招呼。
越靠近皇宮, 各府的轎子就越多,一眾大小官員卷起轎簾敘話閒談,提及最多的話題無異於昨日傍晚, 永安王出府迎接老王妃之事。
據說身中劇毒命不久矣的永安王, 竟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好了。
此前王府裡頭發生的事, 也不是各個官員都知曉。但在朝為官的人,不說各個人精,但也都懂得察眼觀色。即便是不知道王府之內的光景, 他們看皇帝這些日子的態度,也能猜到一二。
都在暗中猜測盛極一時的永安王府怕是自此就要傾覆了。
有人唏噓,也有人幸災樂禍。但大家都有誌一同地保持了沉默。畢竟永安王命不久矣,為一個將死之人得罪了皇帝,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更何況從前那些親近永安王的官員都一個個噤如寒蟬,又哪裡輪得到他們強出頭。
大家都站好了立場,隻等著看永安王最後結局。
卻不料眨眼功夫就被永安王殺了個措手不及。大小官員們自有立場與派彆,此時都在小聲引論此事帶來的後續影響。
兵部尚書戚邵揣著袖子老神在在:“今日諸位大人說話還得謹慎些。”
眾官員都心照不宣,永安王大好,那陛下的心情定然好不到哪裡去。這個時候觸黴頭,說不得烏紗帽和項上人頭就得沒一個。
“這天怕是要變了。”年邁的禦史大夫揣著暖爐,眯著眼看燈火輝煌的皇城。
兔死狗烹,鳥儘弓藏。古往今來屢見不鮮。
但皇帝與永安王之間,實力差距太懸殊。如今打蛇不死,後患無窮。
永安王可不是打不還手的泥菩薩。
眾人一時緘默,都默默猜測著日後的朝堂局勢。
黑暗中不知是誰忽然驚呼了一聲:“那可是永安王的轎子?”
眾人一驚,紛紛循聲去看。
便見一架比尋常轎子要高大寬敞些的轎子默默停在邊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轎簾垂著看不到裡麵情形,但簾子右下角繡著的“永安”二字卻格外紮眼。
一眾大臣盯著垂下的轎簾,恨不得盯出個窟窿來。
與李鳳岐交好的戚邵眉毛一揚,朗聲問道:“可是永安王尊駕?”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道清冽聲音回道:“諸位大人許久不見,可都安好?”與此同時,低垂的轎簾緩緩卷起,露出李鳳岐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來。
竟真的是永安王!
一眾官員震驚異常,連臉上的情緒都差點維持不住。昨天傍晚才聽說永安王大好的消息,今日天不亮,人就來參加朝會了。
分明是來勢洶洶。
又想起禦史大夫方才的話,心道怕是真要變天了。
官員們心思各異,素來與李鳳岐關係親近的大臣都湊上去寒暄,其他人則豎起耳朵聽。
有人問:“王爺大病初愈,何不多休息幾日?”
李鳳岐聲音不高不低,冷如寒冰,在暗夜裡透著幾分陰沉:“有要事要稟告陛下。”
眾人思索著永安王這會兒有什麼要事。
沒等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鐘聲響起,宮門大開。
眾人隻得打住話題,下轎列隊,往皇城內行去。過金水橋,便至太和殿廣場。
群臣列隊拾級而上,唯有李鳳岐坐在輪椅上,由五更從旁推上去。
待到了太和殿門口,方才換成了太和殿的內侍接手。
五更順道將裝著趙炎首級的木匣交給內侍,囑咐道:“拎好了,可彆給摔了。”
那內侍唯唯諾諾地接過,才推著李鳳岐進殿。
眾人按官職列好隊,李鳳岐的輪椅在最前方,待眾人站好隊列後,又見一人姍姍來遲,白衣素服,正是太傅韓蟬。
韓蟬臉色有些差,他瞥了李鳳岐一臉,站在了他旁邊,與他並列。
皇帝李蹤還未到,太和殿內不可喧嘩,文武百官俱都沉默不語。如此等了大約一刻鐘,穿著明黃袞龍服的李蹤方才出現。
他剛剛弱冠,麵容尚且帶著青年人的稚嫩,膚色因養尊處優,養得極白。被明黃的龍袍一襯,就多了幾分羸弱。
若不是身上的龍袍,瞧著不像九五至尊,倒更像個有些陰鬱的書生。
李蹤走至殿中,在寬大的龍椅上坐下,冠冕上十二珠輕輕晃動,遮住了他陰沉發青的臉色。
他目光陰鬱地凝視李鳳岐,藏在袖子中的手攥成了拳。若不是方才已經在後宮泄過一回火氣,他連麵上的平靜都難以維持。
崔僖侍立在側,鳴鞭一聲:“有事早奏,無事散朝——”
去勢後略有些尖銳高亢的聲音回蕩在太和殿中,一眾官員下意識將目光凝在了李鳳岐身上。
永安王出現了,誰還敢先奏?
然而李鳳岐仿佛對四周目光一無所覺,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之上,雙手交疊,閒適自在,似無人能入他眼。
在他腳邊,則擱著那個突兀的木匣。
眾人拿不準他什麼意思,更不敢先出頭。太和殿內一時落針可聞。
李蹤目光陰鷙,居高臨下地掃過在場文武百官,見竟無一人敢出列,臉色便愈發難看。
僵持良久,他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眾愛卿今日無事啟奏,永安王大病初愈,仍然堅持來上朝。難道也無事要奏嗎?”
“臣有事奏。”李鳳岐漫不經心地坐直身體,目光與李蹤對上,隔空交鋒。
“何事?”李蹤強自鎮定,眼珠亂晃。
“臣收到北疆八百裡加急軍報,說參軍趙炎暗中勾結冀州刺史殷承汝意欲謀反,”李鳳岐輕描淡寫將趙炎一事拋出來,一條條列數趙炎罪行:“軍報中言,趙炎至北疆都督府不過十餘日,行事乖張,索賄受賄,甚至還假傳陛下口諭,蠱惑軍心,意圖撩攛副都督朱聞與他同謀造反。”
“朱聞先是假意應和,實際上卻暗中著人調查搜集證據,意外發現趙炎一直與冀州刺史殷承汝有書信往來,又查出殷承汝私自在渭、冀二州交界的深山中屯兵數萬,意圖不明。副都督為保兩州安寧,欲將趙炎拿下押送上京問罪,卻不料趙炎察覺反抗,混戰之中被斬殺。”
他自袖中拿出往來的書信,又一指地上木匣:“這便是趙炎首級與二人密謀來往的書信,還請陛下過目。”
眾人沒想到永安王一露麵,說得便是這樣要命的事,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李蹤緊緊咬著牙齒,強擠出個猙獰的笑容:“崔僖,呈上來看看。”
崔僖聞聲走下台階,接過書信,又彎腰去看地上的木匣。
這木匣一尺見方,通身烏黑。湊近了,能聞到隱約血腥氣與腐爛臭味。
他冷臉掀開木匣蓋子,趙炎死不瞑目的猙獰模樣便暴露在眾人麵前。
崔僖臉色沉肅,端起木匣:“陛下,確是趙炎。”說罷又將來往書信呈了上去。
李蹤接過去,匆匆翻了幾下,便扔在了龍案上。
他不用看也知道這書信之上寫了些什麼,趙炎是帶著他的口諭去的北疆,殷承汝也是受了他的秘令在山中屯兵。按照原本的計劃,趙炎前往北疆,故作不經意地透露出李鳳岐在上京的困境,目的是挑起朱聞的怒火。朱聞性急易怒,又對李鳳岐忠心耿耿,隻要他有了動作,李蹤便可以以謀逆罪名,命殷承汝帶兵平亂。
光明正大地除掉李鳳岐的心腹大將與玄甲軍。屆時李鳳岐沒了後盾,還要擔著下屬謀逆的罪名,他就是一怒之下將人殺了,天下人也不會說什麼。
可偏偏朱聞竟然沒入套,還牽扯出了趙炎與殷承汝。
區區趙炎死便死了,殷承汝卻決不能折進去。
李蹤磨了磨牙,沉著臉道:“此事疑點眾多,還是要交由刑部徹查,”
李鳳岐沒反對,隻道:“冀州拱衛上京,謀逆關係國本,非同小可。隻刑部怕是不夠。還需大理寺與禦史台三司共審。至於冀州刺史殷承汝,私自調兵,不論其意圖為何,都違反軍令。為防萬一,該先解除官職,押入大理寺刑獄候審。”
他遙遙望著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李蹤瞪著他,良久,才掃視殿內:“眾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不可。”齊國公葉知禮道:“殷家滿門披肝瀝膽,為國儘忠。若是未查明真相便將人革職下刑獄,恐會寒了忠臣良將的心。”
“齊國公這話就不對了,謀逆是誅九族的重罪,不過是暫時將人請到刑獄候審,如何就寒了心?”大理寺卿王且出列駁斥道:“我掌大理寺十餘年,未曾出過一樁冤案,若是查明無罪,自然會將人放出來,還他清白。”王且一甩袖,冷笑連連:“若如此輕易便寒了心,談何忠臣良將?”
說完他語氣微頓,又疑惑道:“還是說齊國公因著與殷家的姻親關係,想要徇私?”
葉知禮被他接二連三堵得說不出話來,自原配身亡後,王家便與他斷了往來,王且更是處處同他唱反調。他心知此事難以善了,斟酌片刻,到底還是甩袖退了回去。
此後又有人出列諫言。但有讚同的,便有反駁的。大殿之中吵得不可開交。
最後所有人都看向不發一言的禦史大夫。
“禦史大夫以為如何?”
年邁的禦史大夫眯著眼,慢吞吞道:“大理寺審案,刑部複核,我禦史台隻司監察,既然二位大人都同意了,老臣總不能反對。陛下與諸位大人放心,老臣必會恪儘職守。”
如此一來,這事便定了音。
李蹤再想將人保住,也不能明目張膽地袒護。他死死攥著拳頭,咬牙切齒地下了旨:“那便依眾卿所言,暫停冀州刺史殷承汝官職,押入大理寺刑獄候審!”
說罷怒氣衝衝地起身,離開了太和殿。
崔僖見狀再次鳴鞭:“散朝——”
文武百官緩緩往殿外走去,李鳳岐綴在最後,韓蟬走在他身側,壓低聲音道:“王爺當真好手段,一露麵,便折了殷家一條胳膊。”
殷家是皇帝心腹,冀州刺史殷承汝,乃是殷嘯之的次子。
殷家敢對北疆動手,李鳳岐可不會坐以待斃。甫一露麵,便以雷霆之勢逼迫皇帝將殷承汝下了刑獄。
大理寺的刑獄,不管誰進去都要脫層皮。更何況大理寺卿王且一向與齊國公不對付,自然也連帶看殷家不順眼,在此事上,絕對會從嚴審理。
兩人交鋒,李蹤毫無還手之力,李鳳岐完勝。
韓蟬感歎:“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
言語之間,似對李蹤頗有微詞。
李鳳岐對他言語間暗示自己身世毫無興趣,嘲諷道:“李蹤一向孺慕敬重你,你卻隻將他當做爭權奪利的棋子。若是他聽見你這番話,恐怕要氣得發瘋。”
韓蟬淡淡道:“那不叫他知道便是。”他意有所指道:“有時候無知才是福氣,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入這盤棋局。”
他的表情極冷,又夾雜幾分不加掩飾的輕蔑。生生破壞了一身不染凡俗的出塵氣質,叫他平白多出幾分陰鷙來。像個墮了魔道的仙人。
四十餘歲的男人,眼角眉梢沒染上歲月痕跡,心腸卻已經被淬煉得堅硬毒辣。
然而李鳳岐卻並不想被他牽著走,似笑非笑道:“太傅大概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這麼說了,當然是要將原話轉達給李蹤的。也好叫他看清自己,少被人挑唆做些蠢事。”
“……”韓蟬眼角抽了抽,冷清聲音裡染了些火氣:“王爺何必冥頑不靈,你我合作,江山傾覆隻在眨眼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想知道為什麼這些年會被養在永安王府麼?”
“我要知道的,遲早會知道。”聽他提起身世,臉色便沉下來,他輕蔑地瞧著韓蟬:“與我合作?你也配?”
他生平護短又記仇,敢對他的兄弟與玄甲軍動手,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韓蟬以為拿捏著不知真假的陳年舊事就能與他談條件,簡直是癡人說夢。
李鳳岐耐心徹底告罄,轉動輪椅加快速度往外走。等候在外頭五更見狀連忙上前,推著他出宮。
韓蟬望著他的背影,麵色變幻。忽怒忽喜,像是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著彆的人。
喃喃自語道:“果然是他的兒子,連脾氣也如此像……”
他沉思之際,一個內侍匆匆過來喚道:“太傅,陛下正尋您呢,您趕緊去一趟吧。”
韓蟬思緒被迫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臉上隱約有些不耐,又很快隱藏了起來:“陛下又怎麼了?”
那內侍神情恐懼:“陛下正發脾氣呢。”
韓蟬斂眸,隨著內侍往後宮行去。
*
太乾宮。
宮女內侍匍匐在地,殿內一片狼藉。
李蹤砸了所有能砸的東西,猶不解氣,又命人拿了鞭子來,拿兩個小太監泄氣。
韓蟬到來時,那兩個小太監已經成了血人,崔僖正吩咐人將他們拖下去,他壓低了聲音交代:“回去後去太醫署開些傷藥,能不能活,便看他們的造化了。”
抬人的內侍麵無血色,忍著恐懼點頭。
韓蟬走近:“崔常侍竟也會體恤下麵人。”
“都是些命苦的人,也沒做錯事,就這麼死了,總是可惜。”崔僖似真似假地感歎了幾句,話鋒一轉,就直指韓蟬:“我可不比韓太傅,壞事做多了,心肝已經硬了。”
他翹著嘴角,笑容嘲諷。
韓蟬無意與他糾纏,擦過他的肩膀入了殿中。待看見滿地狼藉時,皺了皺眉,沉聲道:“陛下的脾氣該收一收,若是傳出去了……”
“若是傳出去了恐怕不利朕的名聲?”李蹤不待他說完便道:“太傅總跟我說名聲名聲,可我看,這最沒用的便是名聲,”他眉目間一片陰沉:“若是朕不顧及名聲,直接殺了永安王,又怎麼會有今日之事?!”
他現在最為後悔的便是太過顧忌名聲,沒在李鳳岐最虛弱的時候了結了他。才讓他有機會翻身。
韓蟬垂眸:“陛下若殺了永安王,日後史官筆下,恐要背負罵名。殺他的法子有千百種,陛下何必傷敵一千自損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