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他自己也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說服力,像阿兕這樣的小內侍,說不定哪一日就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偏僻的角落裡。而他並沒有能力幫他脫離這樣夢魘般的處境。
所以他說完心虛不已,倉惶逃開了。
他走時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阿兕裹著他的披風坐在床板上,直勾勾地望著他,眼神漆黑。
後來他回到宮宴上,被四處尋他的父親狠狠責罵了一頓,然後便被帶回了國公府,之後再鮮有機會進宮,而阿兕也漸漸淡忘在他的記憶中。
沒想到那時瘦弱的小內侍,竟然成了皇帝身邊最寵信的常侍。
崔僖實際比他還要大四五歲,但葉雲亭還記得那時他看起來,不過九、十歲,瘦弱蒼白,周身死氣沉沉。
與如今張揚毒辣的內侍省之首找不出半點相似。
他驀然想起被送入永安王府時,崔僖對他說:“天命雖不可違,隻要人活著,就還有可能。”
想來當時他說完後心虛而逃的話,崔僖竟然聽進去了。後來他遇難,又轉贈給了他。
葉雲亭輕輕籲出一口氣,嘴角微微勾了勾。
年少時隨口安慰的話,到了如今方才明白其中真意。
隻要努力活下去,總還有機會。
對年少的阿兕是,對他而言也是。
……
崔僖靜立在原地,直到馬車看不見蹤跡了,方才上馬折返。
他的神情看起來極其愉悅,以至於回到山穀前,看見地上那具直挺挺的屍體時,語氣都溫和了些:“我們一路往冀州追擊,不料在山穀卻遇見了伏擊,副統領殉職身亡……”他說完頓了頓,目光掃過二百神策軍,將未儘的話說完:“不過就犧牲了副統領一個,難免牽強,還得多幾個人舍身才好……”
說完,就見神策軍中有些人麵色驚慌。
崔僖笑了笑,輕飄飄地點過了二十多人:“都殺了。”
那些被點到的人一驚,立即跪地求饒:“崔常侍饒命,今日之事,我等什麼也沒看見,請饒我們一命。”
“我手底下,可不留異心之人。”崔僖卻沒有半點容情,隨意擺了擺手,便定下了這些人的生死。
那二十多名神策軍見求饒無用,麵色一變,拔刀相向:“崔僖,你勾結永安王,乃是死罪!”
崔僖笑眯眯的:“是死罪,可你們都死光了,不就沒人知道了麼?”
說話間,一場單方麵的廝殺已然開始。
除了這些特意帶來當替死鬼的人,其餘人都是他的親信。
等人都清理乾淨了,崔僖才道:“回吧,我們去給陛下報信,過幾日再來替他們收屍。”
餘下的神策軍收起刀,上馬緊隨他身後而去。
崔僖坐在馬背上回望一眼,隻見灰蒙蒙的天色之間,群山巍峨,天地遼闊。
他收回目光,心想待他們回京,葉雲亭一行該到了冀州境內了。想到即將氣急敗壞的皇帝,他愉悅地勾了勾唇角。
葉大公子曾告訴他,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壞,他是不信的。
他自出生後便沒過一天好日子,連親娘都對他動輒打罵。後來見他長得不錯,又想將他賣去南風館換賭資,他不願當小倌,發了狠將自己賣入宮中做了個閹人。但結果並不比做小倌好上多少。
這麼多年,他沒遇上過幾個好人,葉雲亭是屈指可數的其中之一。
他靠著那一句“活下去總會變好”,不折手段地往上爬,最後卻發現他與從前那些欺辱過自己的惡人並無不同。受儘屈辱的阿兕早就死了,活下來的是崔僖。
而這世上,到處都是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的“阿兕”。
烈烈寒風自麵上刮過,隱約能聞到身後的血腥味。崔僖眯了眯眼,心中忽然有些厭煩。
這北昭皇室從根子上就爛了,早就該散了。
他亦是。
“大公子,你可彆叫我失望。”他低聲的喃喃,被寒風卷著,無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