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產房裡,看著小孫子平安出生,徐美霞高興壞了。
“看看,多像你爸爸小時候啊,這鼻子眼睛,簡直跟你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小心翼翼將小孫子抱在懷裡,徐美霞興奮的同時,脫口而出道:“也像你姑姑,她跟你爸爸從小就像……”
說到這裡,徐美霞笑著笑著突然就哭出聲來。
她想閨女了啊。
兒媳婦生了孩子沒多久,正躺在床上,看婆婆逗弄小孫子。
鐘衡正貼心的給媳婦兒削水果。
瞧見突然哭出來的徐美霞,小夫妻倆對視一眼。
“媽,我前段時間還跟鐘衡商量,咱家寶寶取名字的事兒。”
兒媳婦咬了一口鐘衡遞過來的蘋果,也沒去安慰婆婆,溫柔的笑道:“您說叫思蕾怎麼樣,我倆都覺得挺好聽的。”
思蕾。
思念小蕾。
“過段時間,等思蕾大了些,你倆照顧著他,我去首都跑一趟。”
鐘衡繃著臉說到:“鐘蕾這丫頭,太不懂事了,兩年多不回家,等見到她以後,我指定得好好訓斥她一頓。”
“你敢!”
徐美霞聞言急了:“你要是敢教訓她,你就彆回來了。”
瞧瞧,不愧是親媽。
平常自個兒在家天天念叨‘等這死丫頭回來了看我怎麼教訓她‘,真到動真格的時候,又舍不得。
鐘衡沒忍住笑出聲來。
“您放心吧,我肯定回來,還要帶著小蕾一起回來。”
可鐘衡到底是食言了。
因為妹妹給家裡留的單位地址,是假的。
他從首都回來後,徐美霞哭的眼睛都腫了。
就是那天晚上,徐美霞在一家人震驚的注視下,給兒子跪了下來。
“小蕾不願意回來,一定是在埋怨我。是我這個當媽的不好,因為你爸犧牲的事情,一直強行把你倆留在身邊。小衡,媽媽知道你一直想參軍,你爸那套軍裝,你一直偷偷穿,我都知道。但因為害怕你重蹈你爸的覆轍,我一直狠心裝作沒看見。”
徐美霞一邊哭,一邊跪倒在兒子麵前,顫聲道:“小衡,是媽媽對不起你和小蕾啊。媽現在想通了,也知道錯了,你去參軍吧,做你想做的。媽再也不強迫你了,媽隻想你開心,也想要你妹妹回來。”
“媽,媽你這是在做什麼,你趕緊起來啊!”
鐘衡跪倒在徐美霞身前,眼含淚光:“我從來沒怪過您,真的!我不知道小蕾為什麼不肯回來,為什麼要欺騙我們,但我敢肯定,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她也絕對不會埋怨您。”
真的是有什麼苦衷嗎?
可是究竟是什麼樣的苦衷,能讓一個女兒不願意回來見媽媽呢。
徐美霞想不通。
那天過後,鐘衡辭去紅星造船廠安全員的工作。
經由造船廠廠長陳啟明的推薦,他去了申市某海軍部隊,成為一名安全兵。
他很努力,也很刻苦。
在紅星造船廠的時候,鐘衡就是優秀員工,去了部隊以後,更是咬牙拚命表現。
其實在鐘衡心裡,隱隱覺得妹妹應該是參與了什麼‘不能說的任務’。
就像是高中時候她消失好幾個月去造船那樣。
要不然,他那麼優秀、那麼好的一個妹妹。
怎麼說消失,就突然消失了呢?
但這隻是個隱約的猜測,鐘衡誰都沒說。
他在部隊拚命表現,努力往上爬,就想著有一天,站的位置足夠高了,也能打探妹妹的下落。
兒子去參軍,兒媳婦也要上班。
徐美霞照顧小孫子,也算是有個安慰。
鐘思蕾長得俊,腦子聰明,性格也乖巧。
經常哄得徐美霞很開心。
時間一晃就過了十年。
十年時間真的太久了,久到徐美霞長了白發,腰也開始彎了下來。
肉眼可見的開始蒼老。
這些年她甚至已經快要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
隻是午夜夢回時候一次次輾轉反側,被淚水打濕的枕巾,和床頭放著的小蕾的照片,都在提醒著她,其實她什麼都沒忘。
反而某些思念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濃。
思念越攢越多,卻始終見麵不到人,這種滋味簡直要把人逼瘋。
徐美霞就快要瘋了。
所以她和鄰居打了一架。
起因是,她某天買菜回來,聽到鄰居嚼舌根。
“鐘家那姑娘,可真是個白眼狼,家裡養她那麼大,結果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
“對啊,你沒聽說嗎,紅星造船場那個陳家的小子,也跑了,這兩人指定是一起跑的。”
生平頭一次,徐美霞放下了體麵。
從沒打過架的她,那天是真的氣瘋了,紅著眼睛和那嚼舌根的夫妻倆狠狠打了一架。
她臉被抓破了,整個人披頭散發的,像個女瘋子。
但……她打贏了。
“再敢胡說八道,老娘拿刀割了你們舌頭!”
徐美霞掐著腰,惡狠狠的衝著那對夫妻吼道:“我徐美霞的女兒,輪不到你們這些垃圾說三道四!”
那對夫妻本就理虧,又被徐美霞這猙獰的模樣嚇到了,灰溜溜關門回家。
徐美霞哭著回屋,坐在餐廳開始哭。
“你這個短命鬼,都怪你!這麼多年你幫過我什麼,你自己說!我辛辛苦苦把小蕾和小衡拉扯大,最後小衡一直把你當榜樣,總想著要去參軍。現在就連我的小蕾,也不要我了。”
徐美霞一邊哭,一邊看著牆上那個掛著的年輕軍人的照片,罵道:“我就是倒了八輩子黴,才會嫁給你。你死就死了,在下麵也不知道保佑小蕾平平安安的。”
對於早死的丈夫,徐美霞是愛的,也是恨得。
恨他一心隻為國家,拋棄了自己這個小家。
恨這個男人就這麼撒手走了,卻留自己獨自承擔這些責任。
徐美霞累到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也想有個肩膀來靠一靠啊。
她徐美霞這輩子沒做過任何虧心事。
怎麼老天爺這麼不公平呢,讓她和丈夫死彆,現在又和女兒生離。
“還有你,你也是個沒良心的!”
徐美霞罵完了丈夫,心裡的氣消些,又瞥見餐桌上相框裡,笑得一臉燦爛的鐘蕾,紅著眼睛把照片反扣住。
這個房間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也很陳舊了。
單位給她分了新的房子,但徐美霞沒要。
她怕自己搬走了,小蕾回來找不到家,那該多難過啊。
“媽媽總怕你難過,可你呢,你一點都不心疼媽媽。”
在心裡難過的這麼想著,徐美霞打開抽屜拿出信紙,開始寫信。
十年來,她給鐘蕾寫過不知道多少封信了,可都石沉大海,收不到回信。
今天和鄰居打了一架,發泄一通,徐美霞的心突然徹底就涼了。
她盯著信紙很久,紅著眼用顫抖的手寫下這麼一句話:
“你是個壞女兒。”
哢擦。
徐美霞這邊剛寫完,在部隊休假回來的鐘衡,抱著兒子鐘思蕾推開門回來了。
屋子裡的氛圍很沉重,徐美霞眼睛紅紅的。
父子倆悄悄對視,沒敢吭聲。
“把這封信寄出去。”
徐美霞悄悄把眼淚抹乾淨,因為自己情緒不對,所以沒去抱小孫子,自己起身回了屋。
這封信,多半是給鐘蕾的。
今天老媽情緒明顯不正常,鐘衡遲疑片刻,走過去打開了那封信。
信上的內容讓他有些難受。
“是寫給姑姑的嗎?”
鐘思蕾在後麵瞪大眼睛,有些好奇的問道。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有個沒見過麵的姑姑。
全家人都很想念她,但是她從來不回家。
鐘思蕾看過姑姑的照片,很漂亮很漂亮。
“是的。”
鐘衡看了一眼兒子,說到:“但是奶奶這封信說的是假話,我們要幫她再添一句。”
“擅自修改彆人的信,這樣不好,這是爸爸你教育過我的。”
鐘思蕾小臉一皺,語氣有些譴責。
“這封信寄出去,姑姑肯定會很難過。”
鐘衡小聲央求道:“這樣吧,爸爸來說加什麼內容,你來負責寫,順帶監督爸爸,好不好?”
“那好吧,我不想看到姑姑難過。”
鐘思蕾同意了,想了想又交代道:“但是爸爸不要用太複雜的字,我不會寫。”
鐘思蕾八歲了。
今年讀小學二年級,他很聰明,一些簡單的字還是會寫的。
“好。”
鐘衡答應下來,抱著兒子坐在餐桌前。
小思蕾根據爸爸說的內容,端端正正,一筆一劃的在信封上加了一句話。
臥室虛掩的門裡,徐美霞看著這一幕,泣不成聲。
“你是個壞女兒”
鐘思蕾低頭看著這封信的內容,回頭看爸爸:“爸爸,後麵寫什麼呀?”
鐘衡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又問道:“會寫嗎?”
“我會哦。”
說話的同時,那封信的內容,被鐘思蕾嚴謹的添加了一個逗號。
你是個壞女兒,
再接著,後麵又跟上一句歪歪扭扭的字:
但媽媽一直在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