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張臉了,即便是夢裡,在他離開孤兒院之後,也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雙鋼藍色的眼眸,從她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就變成了他人生最初的仇恨。
——以及動力。
剛醒來的池翊音坐在記憶中年少時的床上,甚至連手掌下觸碰到的布料觸感,都一如記憶中那樣,柔軟微涼,像是曾經無憂無慮的時光又再次出現,向他翻湧而來。
四周依舊是記憶中的布局,甚至窗戶前的一捧插花還沒有枯萎,燦爛的黃色是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池翊音已經太久沒有想起過這裡了,甚至,他以為自己已經快要忘記曾經在這裡的所有經曆和記憶了。
但現在,事實告訴他,所有的記憶都被壓縮在記憶宮殿的書籍中,隻是他自己不去翻閱,卻不是記憶損毀。
而身形修長瘦削的女人坐在不遠處的桌子後麵,一雙長腿交疊,紮成馬尾的柔順黑發落在身後,挽起的襯衫袖子下,露出緊實有力的小臂。
池翊音在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慢慢收斂起了自己對於這間屋子的懷念,剛醒來時所有外露的情緒都逐漸收斂,讓他原本帶著輕淺笑意的麵容慢慢嚴肅,抿著唇一言不發。
“我以為,你早就已經死了。”
他從床上走下來,身上還穿著長及腳踝的睡衣,純白的布料下露出些許纖細白皙的腳腕,光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的瞬間,傳來的涼意讓他下意識蜷縮了腳掌。
聲音也變得不對勁了。
不是已經熟悉的低沉穩重,而是少年人的清冽乾淨。
池翊音現在已經意識到,他不再是“自己”,而是時間回溯,不僅回到了年幼時的家,就連他自己,也變回了少年時的模樣。
但時間並不可回溯,所有的異常必定有跡可循,在他忽略了的時候,一定遺失了某些可以指向真相的線索。
他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在意誌力強行的作用下,大腦像是被迫開動的機器,重新運轉起來,讓他慢慢從混沌中找回了先前的記憶。
他直視著咖啡館店長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女人在重壓之下崩潰的瞬間,燭光熄滅,他失去了燭光音樂會的資格,最後一眼中他能記住的是咖啡館和京茶的身影……
並不是他真的回到了曾經的家中。
這裡,依舊是遊戲場的副本裡。
池翊音這樣想著,對眼前女人的戒備也慢慢放鬆了下來,認為她不過是記憶具現化時的影像重現,和周圍的家具沒有任何區彆,隻是屬於這個房間的一部分。
她不是真實存在的,隻是虛假的掛畫。
他鬆了口氣,墨色的眼瞳中閃過一抹慶幸。
但就在他轉身想要走向房門的時候,身後再次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時隔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麵,我唯一的兒子向我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認為我早已經死亡。”
女人輕嗬了一聲:“如果我說沒有,你會哭嗎?”
池翊音瞬間停了腳步,背對著女人的眼眸一點點睜大。
……還活著。
房屋或許是因為副本中的某些效果,被從他的記憶中複現,但是女人卻是真實存在的。
他的母親……
在十二年前拋下他,一走了之再沒有回來的母親,還活著。
刹那間,複雜的情緒堆積累加在池翊音心中,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去應對她。
但很快,他就收拾好了表情,一切情緒內斂化為烏有,然後轉身,眸光低沉的看向女人。
“池旒。”
那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名字,再一次的從心底浮出來。
“時隔十二年的第一次見麵,你不就把刀送進了我的心臟?”
池翊音少年清冽的音色中混雜了低沉,他平靜的注視著曾經作為自己母親、與自己共度過十一年時光的女人,冷笑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就在馬家凶宅,你那一刀也送我進了遊戲場。”
進入遊戲場最初的渾噩過去後,停留在現實時最後的記憶也被重新找回。
池翊音記起,當他在凶宅中遇到女鬼馬玉澤之後,雖然凶宅處處危機,但他早已習慣了與這些非人之物打交道,還是有驚無險,甚至與女鬼相談甚歡。
他告訴女鬼,他想要帶她離開,將她的故事寫進書裡,讓更多的人看到,能多敲醒一個、能救一個女孩子,也是她的故事所帶來的意義。
——讓自她以後的女孩子,不會再遭遇相似的悲劇。
馬玉澤同意了。
可就在她準備和他一起離開的時候,異變突生。
他那位已經失蹤了十二年的母親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手握尖刀。
在女鬼驚恐的尖叫聲中池翊音回身,卻隻來得及看清母親的眼睛,胸口的劇痛就已經傳來。
進入遊戲場的條件之一,死亡和詛咒。
池翊音並不憤怒,他隻是想笑。
他的母親,親手幫他達成了這個條件……哈!
池旒對池翊音的敘述無動於衷,那張對於女性來說過於俊朗鋒利的麵容上,全然沒有半分波動和柔情,她隻是冷漠的注視著池翊音半晌,隨即輕輕嗤笑了一聲。
“嗯,你的無能也是我沒想到的——還是說,這就是你對我的報複?”
池旒漠然收回視線,環顧房屋四周:“我以為,你會在遊戲場裡做得更好些,沒想到你竟然愚蠢到會陷入進這種地方,甚至還將我拉了進來,浪費我的時間。”
池翊音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卻沒有因池旒的冷漠無情而憤怒,他隻是皺了皺眉,從母親的話中意識到了什麼。
不管在咖啡館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看來這個副本的效果之一,是讓人回顧過去?
不對,是回顧對於當事者而言,過去中最美好的記憶,甚至為求真實會把另外的主角拉進記憶中,以假亂真。
所以在咖啡館看來,曾經母親還沒有離開的時光,對他而言是美好的記憶?
可笑。
池翊音心下冷笑,對咖啡館輕蔑的同時,但也意識到記憶的複現並不是由他自己為基礎生發。
而是由副本來進行。
副本對他進行分析,甚至窺視他的記憶,自認為這是他的美好時光,於是將其複現。
如果對於普通人而言,副本的行為確實沒有錯。
但它萬萬沒有算到,池翊音並不是正常人。
他母親也不是。
對於池翊音來說,他最幸福的時刻,是從教堂燒毀於大火中那一天開始的。
過往所有枷鎖都從他身上脫落,他從未有那樣一刻,感覺到自己靈魂的自由與輕盈,仿佛整個世界都鋪在他的腳下,真相與至理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等待他前去探索。
寰宇之大,無所不至。
但很顯然,副本——或者說咖啡館背後的操控者,無法理解池翊音的幸福,就簡單將那歸納成為對家庭的渴望。
家?
嗬。
池翊音冷笑一聲,向池旒道:“不要認為你有多重要,值得我浪費時間去報複你,我無能與否,和你無關。”
“既然你也是遊戲場的玩家,那就自己顧好自己吧,不需要再隨意關注我。不管你想在遊戲場做什麼,甚至殺了我將我拉進這裡的目的——我都不在意。”
池翊音站在房間門口,做出“請”的手勢,眸光漠然:“你會被拉進這裡,隻是副本愚蠢的誤判,它想要以此來撼動我,但是抱歉,它錯了。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可說的。”
兩人明明的母子,但關係比敵人還不如,兩雙相似的眼眸彼此對視時,都看清了對方眼中的冷漠薄情。
——在某一方麵來說,這對互相漠視對方的母子反而出奇的相似。
池旒靜靜注視了池翊音幾秒鐘,終於勾了勾紅唇,露出了從池翊音醒來後第一個笑容。
她站起身,長發飛揚在身後,即便襯衫長褲的隨意打扮,但窄腰長腿的修長身形讓她光是站在那裡,存在感就令人無法忽視,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帶來強大的壓迫力。
當她走動起來時,像是帶起了一陣風,而她居高臨下的看著還是個少年身形的池翊音。
半晌,池旒平靜漠然的挪開視線:“如果你死在這裡,彆指望我給你收屍。”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卻反而笑了起來。
溫和而疏離,是他扣上的麵具。
“放心。”
他輕聲道:“我從未指望過這一點。或者說,我一直都沒有認為,你還活著。”
或者……活著也和死亡無異。
池旒深深的看了池翊音一眼,唇邊的笑意像是在欣賞於他。
隨後,她推開門,毫不留情的踏了出去。
門外隻有一片虛空的黑暗,像是副本為池翊音投射的空間,本來就隻有這一間房屋,房屋之外,什麼都不存在。
副本根本就沒想到,有人會拒絕自己生命中“美好”的記憶,願意放棄這一切離開。
但在池旒腳下,一片木地板憑空出現,迅速拚接並一直蔓延到遠方,讓她可以離開。
隻有規律的足音從門外響起,沒有任何兩聲中有粘連和停頓——池旒走得毫不猶豫,甚至不曾駐足回望。
池翊音隻覺得一陣風從他身邊刮過,當他再抬眸時,已經空蕩蕩再無其他人。
隻有門外依舊留存的木質走廊,證明著池旒並不是他所想象的,而是真實存在。
良久,他慢慢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的房屋。
池旒就像是被扔進大海中的一顆石子,雖然會短暫的激起波浪,但最終還是會平靜。
如果是池旒出現在十年前,或許他還會動容,但現在,他已經不需要了。
不論是惡意還是善意的,他對於池旒早就沒有了期待,自然也不會有任何情感,隻剩下一片漠然。
就像對陌生人那樣。
池翊音下意識抬手向胸口摸去,沒有摸到一直彆在衣領上的無腳鳥胸針時,他才恍然想起來,自己現在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少年時期。
在那一天之前,他的世界似乎和其他同齡的孩子,並沒有多大的不同。
直到那一天的黃昏,連續很久一直忙碌的母親終於回到家,俊朗的麵容上難得帶上了笑意,像是長久以來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
還不等小池翊音來得及向母親詢問,母親就在他麵前蹲下身,告訴他——很抱歉,但。
從今天開始,你要獨自一人生存了。有比你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完成。
即便結局是死亡……
池翊音對母親最後的印象,就停留在了那個黃昏。
池旒束起的長發飄揚在身後,挽到臂彎的白襯衫露出的手臂,長靴踩在地麵上時回蕩的聲音,以及,背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也正因為如此,池翊音在教堂孤兒院看到了光明背後的黑暗,見識了人心最深處的罪孽。
卻也讓他擁有了踏進更廣闊世界的資格。
池翊音緩緩眨了下眼睫,尚帶著少年氣的眉眼平靜,垂下眼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像是深深的旋渦,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當時在咖啡館裡消失的,不隻是他一個人,還有京茶和紅鳥……如何和他一樣,副本是在向所有玩家展示他們曾經的美好記憶,那副本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池翊音沉吟半晌,但因為沒有最關鍵的線索,思維碎片始終無法拚湊完整。
他試探著呼喚係統,果然就與在雪山的劇情中時一樣,係統並沒有上線回應他。
沒有係統發布的任務,沒有副本的提示,不知道幕後之人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離開記憶。
對彆人來說,這樣的境地稱得上是絕望,但池翊音隻思考了幾秒鐘之後,就快速在房間裡重新查找了起來,想要找到蛛絲馬跡的線索。
從年幼時期起,池翊音就是個足夠聰明,甚至聰明到恐怖地步的孩子。
他甚至可以記起自己一兩歲時的記憶,準確無誤的將發生的事情重述出來。所有接觸過他的老師和成年人都在驚訝,甚至畏懼於他的聰慧。
人對於超出自己理解範圍之外的事物抱有天然的否定,無論他能否證實其是否存在,首先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不可能!”
他們甚至會將能力遠在自己之上的人,視為怪物和異類,唯恐這些人搶走自己的東西。
——雖然他們從不考慮那些能力強悍之人,到底需不需要他們的“寶藏”。
池翊音就成長於那樣的環境。
但好在,池旒絕非普通的家長。和當時尚未成長起來的小池翊音相比,池旒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能看透所有人掩埋的秘密,輕而易舉說出他人拚命想要隱藏的真相,對於尋常人一生都觸及不到的高度,她伸手就可以得到。
很多人畏懼於她,但更敬佩於她。
對於教養池翊音這樣不尋常的孩子,池旒顯得遊刃有餘,甚至這對母子之間的遊戲,都令旁人膽顫心驚。
對於幼年時的事情,雖然記憶已經不再能夠傷害池翊音,但它們就像擺在書架上的書,任由取用。
池翊音記得很清楚,“父親”這個角色,從未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並不是“父親”出了任何意外,或是拋下了母親,或者任何的原因。
而是從最開始,就真真正正不存在這個角色。
池旒親口告訴池翊音,他全然是她的孩子,並沒有父親的存在。
她是何等的驕傲,不屑於說謊,即便如今的池翊音回想當年的場景,也不認為池旒在欺騙自己。
但現在,本應該隻有母子二人生活的房屋裡,竟然出現了成年男性的衣物?
池翊音的眉眼沉了下來。
他站在門口的位置,環視整個房間,不論怎麼看,它都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三口之家的生活模樣。可問題就在於,它太正常了,以致於顯得格格不入。
池翊音和池旒這對母子……從來都不是正常人。
在查看之下,他也慢慢意識到,恐怕這房屋並不是真正是自己曾經住過的家。
而是有人根據他的記憶,又按照那人自己的理解,重新布置出來的。
池翊音檢查了這個家裡所有的房間,將它與自己記憶中的模樣一一對比,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房間裡屬於孩子的繪本和彩色繪畫,衣櫃裡屬於母親的長裙,以及生活細節中透露出的“父親”的存在。
某人按照自己的認知,布置出了這裡。
可對方從未真正了解過池翊音,即便是年幼時期,他也不是天真而不諳世事的單純。更不了解池翊音的母親池旒,她從來不是溫柔的人,更不曾穿過裙子。
一個拙劣蹩腳的仿製品。
池翊音勾了勾唇,冷笑一聲,對副本效果有了大抵猜測。
對方的能力不同於顧希朝,做不到雪山時將所有過往全部呈現。相比較而言,對方的能力比起攻擊,似乎更側重於對玩家本身的迷惑。
如果不是池翊音強大的記憶能力,讓他清晰的記得曾經家中的一切布局,並且在他堪稱恐怖的觀察能力之下,沒有什麼能夠逃過他的眼睛,或許這個被粗製濫造布置出來的家在正常的理論下,會讓他在重新見到母親的“喜悅”中,忽略了那些小細節。
而一旦陷入激烈的情緒,玩家本身就會失去理性冷靜的判斷,到那時,玩家的防守攻擊能力,都會大幅度下降,甚至為了留住已經失去過的美好,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可惜,對方遇到的,卻是池翊音這個非正常人。
就在池翊音確認了房屋所代表記憶的虛假的那一刹那,整個房屋都在他的麵前寸寸崩塌,像是被推倒了的積木,一塊塊墜落,露出了被遮掩的黑暗虛空。
最後剩下的,隻有依舊是少年人形態的池翊音。
以及在門外,讓池旒離開的木質走廊。
他伸出雙手,垂眸看向自己依舊稚嫩纖細沒有改變的手,心中卻疑惑為何虛假的記憶崩塌,他卻沒有回歸到二十三歲的體型,而依舊是十一歲時的模樣。
但池翊音並沒有過多猶豫,就趕在整個房屋全然陷入黑沉虛空之間,撤離到了房間外的走廊上,然後隨手抓過旁邊的物品,朝虛空扔了過去。
連一聲響都沒有,就被黑暗吞沒了。
如果是人的話……或許已經墜落死在了黑暗裡。
無邊無際的墜落,直至絕望。
池翊音的眼眸沉了沉,再一次深刻認識到了副本的險惡用心。
如果他不打破虛假的記憶,就會永遠囿困於這個小房間裡,沉溺於過去的“美好”,不願從夢中醒來。
而如果他打破這裡,記憶崩塌,他在這片空間中沒有任何生存之地,隻會迎來肉.體的死亡和精神上的絕望。
就像是一場假惺惺的偽善,將自以為好的盛宴端到你的麵前,一旦你不接受它的好意,打翻了餐盤,它就會勃然大怒,殺了你解恨。
——你不喜歡我給你的美好?
那你就可以去死了。
池翊音冷笑一聲,隨即頭也不回的轉身向木質走廊走去。
他還記得曾經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地方,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可以在空中從這棟樓一直連通到另一棟樓,就和眼前的木質走廊相似。
池旒說過,她是被他“連累”而被拽到這裡的,並且通過後來出現的木質走廊離開。
這讓池翊音不由得聯想到,或許眼前的木質走廊,也和他曾經家旁邊的那條空中長廊相似,讓他得以前往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也或許,那裡正是池旒去往的地方。
池翊音並沒有過多猶豫,立刻就沿著池旒走過的路走向前去,對利用池旒留下來的東西毫無心理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