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人或許會對仇人憎恨,甚至連任何與仇人相關的物品事物都會刻意躲避。
但會躲避,終究還是在意。
池翊音卻並非如此。
他對池旒無論愛恨都已經漠然,對於他而言,池旒就和其他陌生人沒什麼兩樣,都是隻要合適就可以利用來達成目標的工具。
既然這條走廊能解開他的困境,又何樂而不為?
就在池翊音神色平靜毫無波動的走在木質走廊上時,副本外的池旒挑了挑長眉,看著被投放在屏幕上的景象,一向沒什麼溫度的麵容上難得出現了不同的神情。
“他是您的孩子嗎?”
旁人恭敬詢問,卻有些遲疑:“看著……有些小?”
“雖然遊戲場裡也有年紀小的,但一般在十六歲以下死亡的,靈魂很難產生出足夠進入遊戲場的執念和情感,倒是少見。”
另一人也有些猶豫,不敢確定:“況且,池會長您在遊戲場,應該也有十二年了……”
池旒沒有在意身邊人的話,她注視著少年形象的池翊音,鋼藍色的眼眸中卻沒什麼溫度,唇邊的笑意稍縱即逝,那張俊逸的麵容上,很快就恢複成了平日裡的冷漠,身周強大的氣場鋒利到令人畏懼。
她雙臂環抱於胸前,靜靜的注視半晌後毫不猶豫的轉身,再不關注池翊音一眼,而是向身邊人確認著遊戲場的情況。
“半小時之前的遊戲場波動,找出原因了嗎?”
“抱歉,會長,還需要時間,係統那邊確實難以攻克。”
“暫居區高層在動蕩,原因?”
“創建人之一的A級幸存者白藍離開暫居區,進入副本【娃娃咖啡館】,他……”
身邊人畢恭畢敬的彙報,池旒卻猛地停下腳步。
她緩緩側身,居高臨下的看向身邊人,令這個A級幸存者隻覺得一瞬間冷汗津津,立刻緊張了起來。
“咖啡館?”
池旒慢慢重複著副本,幾乎是瞬間,心裡就已經清楚了白藍的目的,不由得冷笑:“那他自求多福吧。”
“有池翊音在,無論白藍想做什麼都是妄想。”
池旒重新邁開長腿,長發在身後劃出鋒利的弧度。
“池翊音可是……”
她低聲的呢喃湮滅在風中,低沉到無人聽清。
……
木質走廊仿佛永遠沒有儘頭。
不知空間延伸,不知時間流逝,甚至連木質走廊外的世界也不存在。
這種沒有明確目標的行程,足夠令人崩潰。
但池翊音每走過一塊木地板,就會在心中默記上一次,不急不躁。他甚至會觀察走過的所有細節,以此來確保自己走的並不是環路。
他依舊穿著醒來後的那一身,長及腳踝的睡衣下是赤.裸.白皙的雙腳,踩過木質地板時輕盈如蝶翼停留,不曾發出任何聲音。
有風從腳腕吹過。
池翊音敏銳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有風,意味著有空氣對流,兩個不同空間的不同溫度和環境在碰撞——前方有出口。
果不其然,在他默數了十五分鐘左右之後,走廊的儘頭不再是彙聚成點卻一成不變的走廊。
而是另一條橫向的走廊。
與木質走廊不同的是,那條突然出現的走廊金光燦燦,遠遠看去,幾乎是用金子鋪就的,甚至還隱約能夠看到鑲嵌其中的寶石,閃閃發光,奢華令人震撼。
池翊音更關注的,是那條走廊難得一見的製式。
那並不是尋常的居民樓或建築物會有的格局,反而更像是他曾經見過的教堂。
窮儘舉國財富數代時間建造,裝飾以金銀珠寶與壁畫,雕刻著人像女神天使走獸的巨大石柱直通天頂。
神像站在高台上眉眼低垂神情憐憫,信眾匍匐在神的腳下,親吻金石鋪就的地麵,以此來表達對祂的虔誠與敬意。
池翊音在兩段不同的走廊相接處停了下來,警惕的向其中望去。
在近處看到的細節,比遠處要更多。
他曾經參觀過聖家大教堂,為那裡的壯闊磅礴而讚歎。甚至在他為此寫的遊記中描述道:【即便是一支軍隊,也會在神像與花窗間迷路。】
但眼前的教堂卻絲毫不輸於聖家大教堂的磅礴氣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是裝飾教堂的這些黃金,在池翊音大致的估量下就要有上百噸。
池翊音相信,如果被遊戲場的玩家們看到這裡,這筆不亞於【親愛的家】豐厚報酬的財富,會使得那些玩家拚了命的眼紅,彼此廝殺隻為了獲得這驚人震撼的黃金。
不等池翊音決定是否要走進去,就先聽到一聲帶著不確定的聲音。
“唔……?”
聲音的主人似乎看見了他卻不敢相認。
雖然這聲音微小,但池翊音還是敏銳的聽到並循聲看到。
隨即,他驚訝的挑了挑眉,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裡看到黎司君。
要知道黎司君現在在他心裡,可是被重點標記的危險人物,即便在咖啡館時黎司君在場,但池翊音卻從未想過他也會中了副本效果,進入回憶中。
更彆提還與池翊音自己的回憶相連,走過長廊就看到了站在教堂中的黎司君。
此時黎司君一身休閒便服,並不像是神職人員或與教堂有關聯的人,而像是前來禱告的信徒。
可與他外表相矛盾的,卻是他沒有絲毫敬意的神情。
好像在黎司君看來,神明並不是值得尊敬和信仰的存在,而是鄰居張二大爺,向旁邊隨便走兩步就可以串門般的隨性。
但比池翊音更驚奇的,是黎司君。
他低頭看著縮水了一半的池翊音,不由得愣住了,半天回不過來神,甚至連本來想要說的話都忘記了,好半天才驚疑不定的確認了池翊音的身份。
在池翊音的注視下,黎司君動了動唇瓣,神情複雜的吐露出了兩個字:“……好小。”
池翊音:“…………”
他踏進教堂黃金鋪就的地麵,似笑非笑的向黎司君走去,明明是少年人的稚嫩清澈,卻像是平靜的海麵,下麵暗流湧動,火山噴發,海嘯將至。
“黎司君,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
池翊音微笑:“你再說一次。”
見池翊音這樣的反應,黎司君卻反而定下心來,確認了眼前的小少年確實是自己密切關注的池翊音。
——隻有池翊音一人,才會不論麵對怎樣的境地和敵人,都保持著不可撼動的冷靜理智,話語和態度可以犀利到令人不敢麵對。
黎司君挑了挑眉,金棕色的眼眸中笑意流淌。
他隻是沒想到,池翊音不僅會縮小成少年模樣,並且發色瞳色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世界好小。”
黎司君麵不改色,笑吟吟的頷首道:“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還是這樣的形態。”
“這是你的新嘗試嗎?”
他笑著肯定道:“很可愛。”
池翊音:……殺黎的心有了。
池翊音經曆過二十三年的人生,但能令他幾次三番產生殺心的,恐怕隻有黎司君一人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黎司君對池翊音而言,也算得上的獨一無二的特彆。
——特彆想要殺掉的那種情感。
黎司君走到池翊音麵前半蹲下長腿,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不必讓池翊音需要仰視於他。
但池翊音剛因為注意到這個細節,而對黎司君產生些許看法上的轉變,就聽黎司君“噗!”的一聲笑了。
他甚至伸出漂亮的手掌,在池翊音柔軟的棕色頭發旁來回比量著身高,似乎想要看看少年時的池翊音有多高。
黎司君的身高足有一米九多,對於十一歲時期的池翊音而言,算得上是“巨人”。
但對方不加掩飾的動作,還是讓池翊音黑了臉,捏緊了拳頭。
然後在黎司君再一次伸手過來的時候,池翊音迅如雷電般出手,尚且纖細的手掌毫不留情的攥住對方的大手,然後技巧性的用力向後狠狠一掰。
“咯嘣!”一聲清脆的骨骼脆響。
黎司君的手指被池翊音生生扭斷了一根。
“我已經對你警告過了,勿謂言之不預也。”
池翊音冷漠臉,眸光平靜無波:“還是說,你覺得我並沒有決心或實力,隻是在嚇唬你?”
黎司君的麵容上有驚訝一閃而過,但他半點沒有惱怒之意,反而仰頭大笑起來,發絲從耳邊散落向後。
他的笑聲在諾大的教堂中回響,一圈圈回蕩出去,久久不絕,像是聖音的管風琴。
池翊音皺眉看著黎司君的眼神,像是在看神經病,但他的眼中卻沒有半分想要逃離或覺得怪異之感。
反而覺得黎司君有趣。
循規蹈矩和乖巧這一類形容詞對於池翊音來說,無異於責罵,對他而言,瘋也好狂也好,最終令他欣賞的,隻會是勇氣和智慧。
而恰巧,黎司君兩樣都不欠缺。
——甚至在某些時刻,他比池翊音還要瘋狂。
這讓池翊音感受到了難得的同類感。
他很好奇,像黎司君這樣的瘋狂之人……當他們碰撞到一起之時,究竟誰會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
黎司君慢慢收住了笑聲時,明亮的金棕色眼眸中覆蓋著生理性的淚水,波光粼粼,像是陽光穿透了湖麵,碎金隨波爛漫,更在教堂這樣的背景下帶上了聖潔與神性之感,美不勝收。
即便是池翊音,也在與他對視的時候,看得愣神了一瞬間,隨即才收斂好了麵容上的神情,慢慢抿緊了唇瓣。
池翊音已經鬆開了黎司君斷裂的指骨,但黎司君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時,隻是一個眼神過去,修長的手指就已經完好如初,看不出半點曾受過傷的痕跡。
就像摩西曾經展示的神跡。
“所以,你是仗著自己的力量,覺得不論被我殺多少次都會恢複如初,所以才肆無忌憚?”
池翊音見此挑了挑眉,卻並不是驚訝或崇拜,反而眸光逐漸幽深,一場風暴醞釀在他眼中。
他思考起了更“有效”的方法。
比如將黎司君沉進海底,反複的修複新生就反複的死亡,在生死之間不斷遊走。就算不老不死,也不會舒服到哪裡去。
再比如,將黎司君……
“在想什麼危險的壞事?”
黎司君低沉帶笑的聲音在耳邊想起。
他頗有興味的看著認真思考的小池翊音,忽然覺得池翊音這樣心思深沉如成熟大人的少年模樣,可愛極了。
池翊音:“……在想怎麼才能殺了你。”
他一本正經的看著黎司君,用最認真而一絲不苟的表情,說出最危險的話:“為了讓你相信,看來我需要證明一番——比如成功殺你一次。”
黎司君“噗呲!”笑得開懷。
池翊音皺了皺眉,毫不猶豫的伸手推向黎司君的胸膛:“離我遠一點,謝謝。你的氣息已經落到我身上了,我有潔癖。”
黎司君並未抵抗,反而順著池翊音的力道向後,跌坐在黃金的地麵上。
他隨性席地而坐,對教堂沒有絲毫敬畏,看起來如同瀆神之人。
但他隨意撐在地麵上的雙手和一雙長腿,卻不動聲色的將池翊音圈在虛虛環住的懷抱中,如果池翊音想要逃離,就會被第一時間拽回來。
不過,池翊音隻是站在原地冷眼看他,並沒有任何懼怕或退縮之意。
這讓黎司君眼眸中的笑意更濃了。
“你不好奇,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嗎?也不想問問這是哪裡?”
黎司君的俊容上尚帶著未褪的笑意,問道:“你沒有任何想問我的嗎?”
“說不定我知道很多事情,隻要你開口詢問,就可以獲得超出遊戲場所有玩家的有價值之物,足夠你一步登天,萬人之上。”
他歪了歪頭,低沉醇厚如蜂蜜酒般的嗓音帶著蠱惑,像是惡魔的低語:“隻要你開口,一切就都是你的。”
奉我為你的神,呼喚我的名,做我虔誠的信徒。
我會回應你的信仰,當賜你予地上所有,直至大地儘頭,皆為你的國……
②
“不。”
池翊音卻毫不猶豫的果斷拒絕了黎司君。
黎司君的笑意頓住,他愣了愣,才疑惑的問道:“為什麼?”
“與付出不等同的獲取,都隱藏著比獲取更龐大的代價,隻以無害的樣貌誘惑世人,愚昧遮蔽雙眼,世人才會相信所謂的‘恩賜’。”
池翊音麵無表情道:“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如果你報個價格給我,我或許還會考慮一下。”
上趕著送到眼前的?不了,隻有愚蠢之人才會信以為真。
黎司君:…………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因為這種原因而翻車。
世人喜愛不勞而獲,向往運氣和恩賜,求神拜佛想要一夜暴富,想要用低價購高物,這已經成為了世界默認的習慣。
沒有人對此公然提出質疑,更是從未有人對神說:喂,收回你的東西,我要自己去爭取。
黎司君要承認,自己尚未完全看清池翊音,了解他的一切。
“我現在改口還來得及嗎?”
黎司君真誠發問:“如果我將它當做情報賣給你……?”
“那也不必麻煩了。”
池翊音假笑道:“我怎麼能確定,你一定會說真話呢?”
“我付了錢,還要廢時間去分辨你說的是真是假,一半對一半的概率。如果我不付錢,而是自己從你的言行舉止中分析,事實總比你說的話要可靠。”
池翊音誠懇得像是個老實巴交的性格:“付了錢和不付錢是一樣的時間精力,這買賣,不劃算。我可以自己觀察,就不勞費心了。”
黎司君:“…………”
他竟然覺得,池翊音說得有道理?
黎司君掩唇沉思,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輕敵,還是池翊音太過剔透。
池翊音卻已經轉眸,視線越過黎司君看向黃金的教堂,如他所言,用自己的觀察看分析黎司君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等等!那黃金的雕像上……好像有血跡?
一抹血紅色突兀的出現在池翊音的視野範圍內,與周圍黃金的奢華與教堂聖潔格格不入,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抬腿走向那雕像,想要仔細查看。
但他沒想到的是,副本效果造成的形態回溯,不僅讓他回到少年時期的外形,也回到了少年時的體力。
與日後勤於鍛煉而養出的好身材好體力不同,現在這個時間點的池翊音剛剛與池旒分彆,是在進入教會孤兒院的前夕。
沒有經過有意識針對性鍛煉的十一歲孩子,體力能有多好?
最起碼剛剛那長到幾乎沒有儘頭的長廊,就足夠耗費儘池翊音的體力。
之前一直在行走並且神經緊繃著,所以他並沒有發覺肌肉的疲憊。
但當他停下來並因為逗留而有了休息,再想要走路時就發現了自己的雙腿肌肉在抗議。
池翊音的停頓引起了黎司君的注意,他垂眸看去,便看到了少年光腳踩在黃金地麵上,腳腕纖細,白色睡衣垂在腳踝旁,像是聖袍般純潔。
而池翊音眉頭微蹙,似乎在忍耐和適應疲憊的雙腿,習慣性的打算壓製和遮掩自己的筋疲力儘,想要憑借強大的意誌力成為支撐身軀的鋼骨,讓他得以不動聲色的繼續走下去。
不在黎司君這個“敵人”麵前露出弱點和破綻。
黎司君挑了挑眉,隨即站起身向池翊音走去,微微彎腰長臂一撈,就將小少年帶進了懷裡。
視野猛地升高,池翊音瞬間睜大了眼眸,漆黑如墨的眼珠瞪得溜圓,此時才顯露出幾分少年的清澈稚嫩感。
他錯愕的側眸看向黎司君,對方卻隻是顛了顛手臂,讓他能坐在自己有力的臂膀上。
一米九多的海拔加上池翊音自己的身高,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高度,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黃金教堂仿佛都匍匐在他的腳下。
——不。
是黎司君腳下。
“走吧,你現在這個形態,與你之前還是有些差彆的吧?”
小少年的體重對黎司君而言輕如空氣,他笑著邁開長腿向前走去,悠閒的問道:“想去哪?”
“……能去你的墳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