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密,劈裡啪啦的聲音遮蓋掉了在此之外的一切聲音,隻剩下孤寂的安靜。
臨近十一點宵禁,校園裡本就空蕩蕩沒什麼人。
即便是在公寓區的樓下,剛剛池翊音還遠遠看到的零星幾道人影,現在也已經消失不見。
好像這裡被隔絕在世界之外。
青洲密櫃……
局勢完全沒有給池翊音反應的時間,就在係統播報的下一秒,冷風乍起,利劍一般從背後衝向他。
皮膚先一步感受到溫度和風向的變化,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緊繃,身體本能的向一旁側身躲避,但從耳廓臉頰擦過去的曆風依舊刀割一樣刺痛。
池翊音顧不上其他,手中雨傘立刻擋在身前,充做盾牌擋下向他而來的攻擊。
“刷拉——!”
刺耳的聲音響起,傘麵被硬生生劃開。
從黑布露出的縫隙中,池翊音清晰的看到一張臉從傘後閃過。
幾個小時之前雖然皮肉僵硬但還是個人的王主任,現在卻連人形都沒有了。
這一次,池翊音很清晰的看到了方才那從餘光閃過的肉色,到底是什麼。
粘稠流動著的液體混合著雨水,將那張臉上的五官衝垮得不成樣子,眉毛眼睛都像是融化的蠟燭,似人非人的詭異感令人毛骨悚然。
它在漆黑的雨夜中沿著地麵爬行蜿蜒,像是古老傳說中的美女蛇。
隻不過這張臉,實在與美搭不上邊。
池翊音隻是愣了一瞬間,很快就重新鎮定下眉眼,不等自己摔向地麵就已經在半空中迅速調整好落地姿勢,穩穩的重新踩在地麵上,而手上被撕扯後僅剩的傘骨,也在他落地的同時被向前送去,沒有絲毫猶豫的直刺向那詭異的非人之物。
他能聽到一聲輕微的“噗呲”聲,隨即就是傘骨下的鈍感,像是刺進了一團散亂的血肉。
一聲痛苦的尖嘯,猛然從前麵響起,卻不像是人的聲音,而像是某種動物昆蟲的聲波,瞬間便掀起了一陣狂風,吹得周圍枝葉搖晃,
雨點劈裡啪啦的拍向池翊音的方向,砸在皮膚上就像是被石頭砸中一樣疼痛。他連忙用手中殘餘的傘麵擋在麵前,勁風吹得他難以站穩,連眼睛都難以睜開,隻能咬牙堅持。
等這陣突如其來的風停下後,池翊音終於能夠抬起頭,他顫了顫被雨水打濕的眼睫,重新向前方看去。
但那東西,已經消失不見。
隻剩下在他不遠處的地麵上,一灘肉色的東西化開在積水中,順著水流緩緩流向路邊的下水井。
周圍隻剩下一片平靜,好像剛剛突然出現又消失的“美女蛇”王主任,隻是池翊音的臆想。
他站在原地靜立片刻,隨即邁開長腿,在那灘肉色前蹲下來,取出手套戴在手上,然後靠近去檢查。
手套剛一觸碰到那東西,一層肉色就迅速沿著手套向上攀爬。
其勢迅猛,如一層新皮。
池翊音猛地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這東西竟然不僅是液體,並不是那美女蛇的血液,而是還有生命力!
他當機立斷,迅速將手套扔出去,向後兩步撤到了安全的地帶,沒有讓那肉色的東西有機會靠近自己。
而在手套從他手上脫下來,沒有了生命力的附著,那些肉色的蔓延就立刻停滯了。
隻爬滿了一半肉色的手套摔在雨水裡,像是斷掉的手掌被人遺棄。
停留了兩秒鐘後,那一層薄如皮膚的肉色,又慢慢融化在了水中,順著水流向下水井。
“完了。”
屏幕前,紅鳥猛塞了一大□□米花壓驚,眉頭不展的衝京茶道:“咱們這位新夥伴是天生自帶debuff嗎?怎麼連這種事都能觸發,怎麼做到的?運氣過於差了吧。”
京茶頭都不抬一下:“你是說他能在副本裡吃到大龍蝦這種事算debuff嗎?我在遊戲場十二年都沒遇到過,他也算運氣差?”
紅鳥:“……算了,吃你的吧。”
他搖了搖頭,對京茶的大腦不抱希望了。
“這次的副本應該和他一起去的。”
紅鳥歎了口氣,顯得憂心忡忡。
但與紅鳥的擔憂不同,直播間裡大部分觀眾並未意識到問題所在,很多人甚至直到美女蛇消失,也沒有看清那到底是什麼。
即便是被紅鳥嫌棄的京茶,都比那些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好到根本不是一個層級。
不過,池翊音想的遠遠比紅鳥還要多。
他眼見一隻昆蟲被淋濕了翅膀,掙紮卻無力的隨著水流被卷進了下水井中。與此同時落進井裡的,還有被雨水衝刷得一絲一縷的肉色。
這讓池翊音意識到,如果那些很可能是王主任一部分的東西,真的會對有生命的物體起反應,並附著在其上的話,被刺傷而遺留在地麵上的那一點肉色液體,很可能會在下水係統裡遇到其他有生命的東西。
一旦附著成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會變成王主任那樣的美女蛇嗎?還是會有自己的形狀和行為?
池翊音不知道。
但如果鹿川大學是通用的下水係統,那事情就變得更加棘手起來。
井蓋下麵有什麼?
老鼠,昆蟲,蛇蟻,鳥類,山間的任何動物,甚至有可能是……學校裡的產生的屍體。
誰都不知道,它們在下麵到底會組合成什麼東西。
而一旦下一個“王主任”出現,它或許會埋伏在雨夜的樹林,也可能會順著下水管道攀爬,反向進入公寓樓內。
晚間正是用水高峰,師生們大多都會在這個時候洗漱準備睡覺。
誰會在洗臉的時候,還瞪大了眼睛去關注水流裡有無絲絲縷縷的肉色雜質呢?
洗澡的時候擰開花灑,誰會仰頭去注意花灑湧出來的水有無異樣。
就算有人謹慎到在生活中也時時刻刻充滿戒備,但隻要他接觸到水裡一絲一毫的肉色物質,就會被那東西附著,然後再發生什麼……
池翊音抿了抿唇,立刻拿出通訊設備要聯係童姚兩人,讓他們注意水裡的問題。
他無法做更多。
在沒有確切情況的時候就向鹿川大學彙報,要求停止一切用水……且不說大學能否相信,單說這種事情,就算要做決定,現在也太晚,況且他還隻是個新來的數學副教授。
不會被取信采納的。
與其浪費時間做無用功,不如先第一步保好自己人的戰力。
先活下來才是正經事。
但池翊音拿出通訊設備後才發現,因為現在已經十點多,臨近十一點宵禁,所以鹿川大學關閉了基站。
他所能聯係到的,隻有內網的大學教職工。
至於身為“學生”的童姚和楚越離,不在他的聯絡範圍之內。
樹林裡的雜草不自然的在晃動,超出了風雨所能帶來的影響。
借助著路燈,池翊音看到了草叢中一點與眾不同的顏色。
剛剛被刺傷的美女蛇,大概是想要繼續向樹林中逃去。而越過這片綠化帶,就會從教師公寓到學生宿舍區。
現在的情況讓兩種選擇擺在了池翊音麵前。
一個是他去找楚越離兩人,暫時放棄追逐美女蛇,也放棄“青汌密櫃”任務,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機會。
另一個……是相信楚越離兩人。
相信他們可以保護好自己。
池翊音隻思考了一秒鐘,就立刻邁開長腿向樹林中追去,沿著一路淋漓的肉色所指示的方向向前奔跑。
如果楚越離做不到,辜負了他的期待……那他就沒資格成為自己的同行者。
池翊音眼眸中劃過一絲厲色。
事實很快證明,他做出的判斷是有效的。
草叢被雨水衝刷得乾淨,這也讓一切被沾染上的汙點被洗去,露出了原本的翠綠色。
這使得沾染到草叢上的肉色無所遁形,池翊音沒有費太大力氣就注意到了它們。
但是,與他之前所猜測的情況有些許差距。
那些肉色附著在草葉上之後,並沒有起任何變化,隻是像一團汙垢一樣在那裡,隨著葉片的抖動而輕顫,而不是像剛剛在池翊音手套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吞噬葉片。
池翊音在奔跑中也沒有停止觀察,下午在校園裡摸排好的地形起到了重要作用,隨著路程的前進,他很快就在腦海中的三維立體地圖中,找到了自己對應的位置。
一個猜測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或許,那東西在偷襲自己不成之後,就立刻轉換了路徑,轉而衝著學生宿舍去了。
不過看這個方向……
池翊音抬頭確認了一下,有不好的預感。
鹿川大學的宿舍樓目前隻有一棟,建在了遠離其他樓棟的深山裡,背靠樹林與山穀,夾在兩山之間,脫離了其他成片的宿舍區。
那棟樓距離前麵最近的一棟宿舍樓,也要有將近一千米遠。
而現在單是從草叢上殘留的痕跡來看,那美女蛇要麼是想要往深山裡逃,要麼,就是奔著那棟在山裡的宿舍樓而去的。
更巧的是,那宿舍樓不屬於彆的學院,正是青洲學院一部分女生的宿舍樓。
那美女蛇的臉,又是青洲學院的辦公室主任王主任……
池翊音暫時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聯係,但他擔憂的,是王主任之前提到青洲學院死過人的事件時,明顯不對的臉色。
目前已知,青洲學院上一學年最起碼死過兩人,其中一名數學教授和一名女學生,全都與青洲學院大二女生池晚晚有密切關聯。
而池晚晚,就住在那棟宿舍樓。
雖然是大學校園,但因為地處深山,樹林也遠遠比城市裡更加茂盛,尤其是經過一假期的自然生長之後,還沒來得及被修剪乾淨的樹林裡地況複雜,加上外麵的路燈無法照進來,幽暗森林中,所有的藤蔓和枯枝都變成了致命陷阱。
這也讓池翊音的速度被極大的阻礙,即便看到了那肉色的蛇影,卻也不得不顧及自己腳下的地況。往往他低頭確認路麵,繞開石頭之後,再一抬頭,就已經失去了美女蛇的蹤跡。
更加要命的是,雨水正在大量帶走池翊音的溫度和體力。
他渾身已經濕透了,磅礴大雨中,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打濕了的睫毛使得視野也變得模糊不清,即便是奔跑也能感受到自己迅速下降的體溫,就連呼吸都開始不暢通。
池翊音甚至能聽到自己越發緩慢的心跳,以及耳邊不斷傳來的急切呼吸聲。
這是身體在向他發出警告的信號,告訴他將要到達極限。
他並不是京茶那樣的戰鬥派,即便比絕大部分生活在城市裡的普通人身體素質要好,但也比不上遊戲場裡真正靠著武力活命的玩家。
在這樣嚴苛的天氣環境中,對任何人的體力和生存能力都是一種極限的挑戰。
夏末深山的雨夜,溫度隻有三兩度。
更何況池翊音渾身濕透,溫度流失得更快。
他唯一慶幸的,就是在食堂時補充了足夠的能量,暫時還能夠支撐他一段路。
——現在就算是想要放棄,也已經太晚了。
池翊音就在樹林中央,向前還是向後,都是一樣的距離和難度。
不,如果緊追著美女蛇,還要更輕鬆一些。
畢竟有美女蛇在前麵帶路,目標清晰,最起碼不會在這樣陰暗難辨的環境中迷路。
但如果轉身折返,情況就不一定了。
池翊音在心中隻短暫衡量了一下,就立刻做出了判斷,咬牙繼續向前跑去。
意誌力接管了身體,越過大腦的自我保護機製,摒棄一切情緒因素,將主控權交給了絕對的理智,將僅剩的每一點體力都利用到極限,絕不多做一個動作,多抬高一厘米腿腳去浪費體力。
這是坐在溫暖室內溫飽不愁的狀態下,很難體會到的艱難和絕望。
哪怕隻是多說一個字,都會變成最後一根稻草壓垮身體。
池翊音拚儘所有可能,大腦飛速運轉,憑借著自己下午時對校園的偵查做出最合理的判斷,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在了脆弱微妙的平衡之中。
他的肌肉在抖。
每邁出去一步,肌肉和骨骼都在摩擦顫栗,發出悲鳴,想要遵從享樂的本能就這樣放棄。
身體的求生本能也在不斷發出示警,試圖讓他明白,這樣下去,隻會燃燒掉最後一滴體力,甚至有可能累死凍死在這無人的樹林裡。
可理智卻冷酷無情的壓倒了一切聲音,繼續驅使雙腿奔跑。
池翊音抿緊了唇,俊容沒有一絲血色。
沾滿了雨水的眼睫不斷顫抖,試圖將雨滴甩掉,重新恢複對眼前視野的判斷。
而他優秀細致的觀察能力,也讓他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樹林裡的異變。
離樹林邊緣隻有不到二百米,甚至遠處宿舍樓的燈光已經隱約透了過來的時候,異變突生。
一陣接一陣的嘩啦啦聲響,從樹林深處傳來。
像是巨人走了過來,一抬腳就將樹枝折斷,碾碎石塊。
轟隆隆的聲響震耳欲聾,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池翊音懷疑是否是自己在寒冷的情況下出現了幻覺,誤把雷聲當做了樹林裡的聲音。
但他很快就確定了。
不是自己的幻覺,是真實發生的。
大雨使得樹林裡積水很深,不少水窪都使得池翊音在奔跑時差點崴了腳,而現在,那些積水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
它們以渾身包裹著皮膚的偽人形形態出現在遠處,薄薄的肉色皮膚下,水流湧動,像一個被注滿了水的水球,搖搖晃晃的向池翊音走來。
池翊音本想要加速衝出樹林,衝進近在咫尺的光亮裡。
但著咫尺之近,卻是萬丈深淵,不可逾越。
一道肉牆忽然間出現在了池翊音眼前,阻攔了所有的去路,也將從宿舍樓透過來的光亮擋得密不透風,樹林裡重新恢複了幽暗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