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即便他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任何人的得知。
池翊音抿了抿唇,在掃視過眼前的情況,迅速做出判斷之後,不得不逐漸放緩了腳步停了下來。
而這時,那堵肉牆也在緩緩移動,露出了它的真麵目。
那是一隻……眼睛。
巨大的眼珠很快就從肉牆後麵轉了過來,死寂無光的眼珠像是從墳墓裡偷出來的死人眼睛,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甚至有腐爛的腥臭味飄來,混合著雨水遞到了池翊音的鼻尖。
他皺了皺眉,厭惡的捂住了口鼻。
連想都不需要再想,池翊音確定這是人屍體的一部分無疑。
人類的死亡有著獨特的氣息,屍體腐爛的味道,遠遠勝過人以為的任何最臭的味道,隻要聞過一次就忘不掉。
而恰好,這並不是池翊音第一次麵對死亡。
在探尋凶宅的時候,偶爾他也會在滿地無主的垃圾中,看到腐爛得像是一灘壞掉的果醬狀的屍體。
那種味道,記憶深刻。
而被巨大的眼珠近距離直視的毛骨悚然感,也透過屏幕清晰的傳遞給了觀眾們。
有的人猝不及防對上了這死寂無神的眼珠,幾乎是瞬間就從原地彈射起飛,驚得整個人都炸了:“臥槽!什麼玩意兒這是!”
[日啊!這他麼的是什麼?小人國和巨人國?我雞皮疙瘩都起好幾層了,嘔!!!]
[我謝謝你主播!!謝謝你十八輩祖宗!你知道就因為你,我嚇得把我屏幕都摔出去了嗎?明天還得用積分買新的,心疼錢。]
[我……的媽啊,怎麼覺得被這東西看得毛毛的。]
[首先說明我不是慫,我就是有點冷,再次說明我不是慫,我就是覺得困了想睡覺才進的被窩,打開了電暖。]
曾有一種說法,人的靈魂住在他的眼睛裡。
當你看向一個人的眼睛時,就是在評估和探究他的靈魂。因此心虛或做錯事的人,會很愧疚以致於不敢直視其他人的眼睛,怕被人發現自己不堪的靈魂。
但,如果是被一隻眼珠注視呢?
你會看到什麼?
池翊音在最初的厭惡之後,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在習慣性的觀察過後,他意識到,這眼睛……他認識。
腦海中的記憶畫麵被一幀幀快速調取,所有池翊音近期見過的人,都在從此刻為界限,向前逐漸翻動查看。
如果是這隻眼睛的主人出現在他麵前,他一定會一眼認出對方。
但隻有一隻眼睛,這就加大了辨認的難度。
不過,池翊音還是迅速鎖定了懷疑對象。
就在十幾分鐘之前,他才剛剛看過的人。
——那位領頭的玩家。
雖然真正見到那位領頭人的臉,嚴格來說隻有在禮堂裡的那幾眼,不過已經足夠池翊音使用。
唯一讓他感到疑惑的是,既然這眼珠是領頭人的,那對方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才會有這麼大的腐爛味道?
畢竟就在十幾分鐘之前,他才親眼看到領頭人和同伴彙合,而且從同伴的反應來看,應該問題不大。
……不,不對。
那個時候,他並沒有真正看到領頭人,看到的隻是他的背影。
至於正麵如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並不知道。
但在禮堂的時候,領頭人還是好好的,並沒有變成一隻巨大的眼珠,身上也沒有腐臭的味道。
一切正常。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領頭人為了避開同伴去獨吞某些利益的時候,在“上廁所”時,發生了彆人所不知道的意外。
死亡,甚至更加糟糕,觸動了副本中未知的危險。
池翊音抿了抿唇,在用餘光關注著眼珠的同時,也偏過頭警惕向四周望去。
前有狼後有虎……
那些肉色水球的人形,從四麵八方包圍住了他,沒有留給他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死角,讓他可以從中逃離。
更大的問題,卻是池翊音自身。
任何猛然發生狀態轉變的機器,都會要耗費上比平時更多的能量,來回開關的空調會造成更多的用電量,經常開關的電視機壽命縮短。
人體也是這樣。
池翊音在憑借著意誌力維持自己奔跑的狀態時,所消耗的能量反而在被大腦計算之後,被降到了最低。
但現在因為他的突然停止,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大量消耗的體力,讓本就是強弩之末的他更加艱難,甚至張了張口,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眼前在一陣陣眩暈,他的嘴唇被凍得發白,又被他咬出了鮮紅的齒印,一絲鮮血染紅了唇瓣。
但在搖晃模糊的視野內,那些肉色的龐大人形並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
它們依舊搖搖擺擺的向他走來,皮膚下積水流動,龐大的身軀像是炎熱夏天死亡時沒有被及時發現處理的屍體,血肉腐爛,細菌繁殖,氣體將整張人皮撐到極限,變成宣軟龐大的巨人觀,腐臭難聞。
池翊音再一次咬住了自己的唇瓣,想要以疼痛來保持清醒。
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大腦依舊保持著高速運轉,試圖從這堪稱死亡的危局中,找出一絲存活下去的概率。
就算……幾乎為零。
池翊音手中緊扣著無腳鳥胸針,鋒利的刀刃已經被彈出來,他背靠著一棵樹來讓自己的後背不會輕易成為被偷襲的目標,也借此保存體力,確保自己可以在那些東西衝過來的第一時間,用手中的刀解決了它們。
他暫且還不知道那些水球一樣的肉色人形,會不會也像水球一樣,劃開就會破。
又或者,會像之前那一灘肉色的液體一樣,在接觸他的瞬間妄圖吞噬他……
不過,猶豫再多都沒有用不是嗎?
池翊音想要笑一下,但他勉強勾動了一下唇角後,意識到自己連一個笑容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心下歎息,卻並未因此而緊張或悲傷,反而心中一片平靜,眸光連波動也沒有,隻是注視著那些向自己越發靠近的怪物,眼睛裡隻有被標示估算出的數據,腦海中運算自己能夠使用的最小力量,和最大化效果。
他沒有焦急,屏幕前的觀眾們卻屏住呼吸,焦躁的看著直播間裡的昏暗畫麵。
不論是禿鷲一般等待著死亡後狂歡的玩家們,還是尚有一絲良知,不忍看到同類如此痛苦死亡的玩家們,誰都沒有說話,每一秒鐘都比一年還要漫長。
直播間裡,一片寂靜,隻能聽到傳出來的呼吸聲和雨聲。
紅鳥拿著爆米花的手懸在了空中,京茶的龍蝦被遺忘在盤子裡。
他們驚愕的看著直播,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
讓一個不擅長戰鬥的人,陷入必須要頂尖戰鬥能力才能解的死局……
京茶的心臟被提到了嗓子眼裡,他有那麼一瞬間是切實的在後悔,如果自己沒有和紅鳥一起回到暫居區調查A級副本就好了,如果他和池翊音一起進這個副本就好了,如果……
“池翊音,喂!”
京茶煩躁擔憂的敲打著桌子,坐立不安:“你不能就這麼死了啊!能打敗我的敵人,竟然因為這種事情就死了,這要是被彆人看到了,說出去以後我的麵子往哪裡放啊!”
“你給我活著,活著聽到沒有!”
“你會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我都能騙過去,怎麼現在就不行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放著我來啊!”
焦急和戒備之下,京茶的口袋不受控製的蹦出一隻隻兔子,滾了滿地像是芝麻團。
這一隻隻巴掌大小的黑兔子,全都蹦到了屏幕前仰頭看著池翊音,像是朝拜神明的信徒。
它們好像感知到了自家主人的想法,想要衝進屏幕去保護池翊音。
但很顯然,外界任何的焦躁和擔憂都是無效的。
如果命運注定池翊音要死在這裡,死在夏末雨夜冰冷無人的角落……
紅鳥抿緊了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屏幕,不敢錯過一個畫麵。
要是池翊音真的要死在這裡,那他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銘記他的死亡,用自己的大腦和眼睛來記下他死亡的瞬間,讓他在他們的記憶裡,依舊鮮活下去。
紅鳥一聲歎息,沒發現自己的眼睛裡已經有了淚水。
但隔絕在副本中的池翊音,並不知道外界的人到底如何擔憂自己,或是想要用自己的死亡取樂。
他無力的垂下頭,被大雨打濕的銀灰色發絲垂在眼前,擋住了他臉上的神情,讓人一時間無法看透他在想什麼。
那些肉色的人形怪物似乎還有低微的神智,它們並不是機械執行命令的機械,而是同樣對池翊音有著忌憚,在逐步的靠近他,試探他,想要知道自己的獵物是否真的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
還是……會在它們接近的時候,突然跳起來給它們一刀。
就在其中一個怪物伸出手抓向池翊音的瞬間,他迅速抬頭,眼睛明亮如雪光,即便在耗儘了體力的情況下,依舊硬生生榨出最後一點力氣,死死握著手中的無腳鳥胸針,飛快的劃向那怪物的大腦處。
“噗呲!”一聲。
短刀刺進怪物的大腦,在□□時帶出一連串飛濺的液體。
同樣也是肉色的,和池翊音之前看到的那些沒什麼區彆。
但不等那東西飛濺到自己身上,他就一矮身,一手環住身後樹木,順勢躲在了粗壯的樹乾後。
那肉色的液體,落在了樹乾上。
如池翊音之前在計劃中所料。
那怪物沒想到池翊音竟然還有力氣反擊,一時間愣在了原地,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刺傷了。
幾秒鐘之後,肉色的液體順著怪物的臉淌下來,它才像是大夢初醒,伸手去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愣愣的看著自己滿手的液體。
隨即,那些液體就像是曾經在池翊音丟棄的手套上所表現的那樣,迅速沿著怪物的手掌蔓延,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皮膚,試圖將它吞沒。
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怪物仰頭捂住自己的頭,發出了痛苦淒厲的慘叫。
這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呆了其他怪物,它們站在原地,愣愣的看著剛剛還和自己一樣的東西,竟然被它自己體內的液體吞沒,似乎在變成一個新的怪物。
這場景嚇住了其他怪物,就連擋路的巨大眼珠也在見到這場麵之後緊縮成線,看向池翊音的眼神中除了厭惡,更多的還帶上了忌憚,悄無聲息的向後退去,似乎想要拉開和池翊音之間的距離。
任何有智力的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厭惡疼痛和死亡,拚上所有手段想要活下來。
即便是這些隻剩下一層人皮的怪物,也是如此。
它們再看向池翊音的時候,好像整個身軀都在輕微的顫抖,除了恐懼之外,更是憤怒。
憤怒於池翊音竟敢挑釁它們的權威,傷害它們中的一員。
有怪物在後退,卻也有怪物在試探著向前,想要在避免死亡的前提下殺了池翊音。
池翊音眸光平靜,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他心中淺淺歎息。
果然,在體力無法支撐大腦的指令的情況下,事情還是有些難辦的。
最起碼現在的場麵,就比他預料的要壞上很多,並沒有做出足夠的效果。
若是以平常他的體力,足夠他現在讓所有怪物都忌憚而不敢上前,不戰而敗。
但能到這種效果,也可以了。
池翊音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就迅速而平靜的接受了這份結果,並且立刻在腦海中重新調整計劃,努力在樹林中尋找第二個可以被作為突破口的地方。
怪物的猶豫給池翊音留下了反應時間。
不多,但總比沒有好。
他一手握刀,小心翼翼沒有讓刀上殘留的液體沾到自己,一手扶著周圍的樹木用以支撐他的身軀,節省體力,然後,一步,一步,在地麵上蹭著向後退去。
怪物和池翊音雙方都在忌憚著彼此,想要試探對方的底線,等待著對方先一步崩潰。
這樣的警惕對於精神是個極大的消耗,池翊音很快就感受到頭暈目眩的難受感,甚至連眼前的視野都一陣陣發黑,好像隨時都會暈倒過去。
可能,比他預料中還要糟糕一些。
池翊音想要苦笑,卻連這一絲力氣都沒有。
直播前的池旒眸光陰暗,死死抿著紅唇。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已經對池翊音下達了死亡的判決,認定他無法從這些人形怪物的手下逃離。
就連池翊音自己,也隻能摒棄自己所有的情緒,讓自己在極度的平靜之下,把所有主控權都交給理智來主導。
來看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吧,哪怕隻剩下最後一秒鐘,他也不想放棄,或許在那最後一秒鐘,會有轉機呢?
池翊音平靜接受了眼前的局麵,拋棄了所有對於死亡的畏懼,隻剩下對於生命的極致追求。
但是,就在這時,一陣陣的聲響從樹林深處傳來,似乎是誰在踩過草叢走過來。
那腳步聲不緊不慢,每一聲之間都是規律的間隔,似乎對眼前的場景並不驚慌。
即便是在怪物環伺虎視眈眈的情況下,依舊信步閒庭,悠然自得。
池翊音皺了下眉,忽然覺得這腳步聲讓他很熟悉,是不會被忘記的哪一種。
但寒冷和力竭終究對他有著影響,讓他的反應慢了幾拍,無法從逐漸發木的大腦中調出對於這腳步聲的記憶。
直到一道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那人撐著傘,在怪物身後的幽暗森林中緩步踏來,修長的身軀被西裝馬甲勾勒得漂亮,像鬆鶴雲竹,在夏日的雨夜化作一片霧。
“音音。”
那人緩緩抬起黑傘,露出那張令池翊音記憶深刻入骨的俊容。
黎司君笑吟吟的看向池翊音:“沒想到,你也喜歡在下雨的夜晚出門散步?”
他微微頷首:“好巧。”
池翊音:“……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