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維克托作為副本土著的NPC,他的擔心不無道理。
治安官在前麵不斷撞擊著大門,嘈雜的聲音像是世界末日那樣令人心驚,揮舞的棍棒每落下一下都像是砸在人的身上。
不斷揪起的心臟和累加的不安,就連直播間的觀眾們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少人暗中為池翊音他們祈禱。
祈禱他們不要被治安官們找到。
維克托手握脖子上的神像,低眉不斷祈禱低喃,但一聲炸裂的酒杯聲還是從前麵傳來,令他猛地睜開了眼,神情憤怒。
但更令他坐不住的,是他聽到了漢克大叔的聲音。
漢克大叔和治安官們似乎扭打在了一處,他洪亮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同樣有打鬥的聲音傳來。
“是不是……”
維克托憤怒的咬了咬牙,說著話他就站起身想要向暗門處走去。
卻被旁邊的大漢攔了下來。
“維克托。”
那人歎息著勸道:“彆這樣,彆讓漢克大叔白白掩護了你。你能回來,我們都很高興。但是……”
那人的眼角濕潤:“你現在該走了。”
維克托錯愕,他想要說什麼,但當他抬起頭時卻發現周圍的所有人,都用相似的眼神看著他,目光不舍而決絕。
“維克托,隻要他們找不到你,事情就還有轉機。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人多勢眾,況且當你在高塔監獄裡為我們而堅持的時候,我們同樣在為你、為所有高塔監獄內的同伴而戰。”
那人笑著走上前,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推了維克托一把:“去吧。”
他說:“去和你的朋友、我們偉大的引路人,一起去為我們尋找新的希望。”
維克托動容,卻有些不情願,還想要說什麼。
但他剛上前一步,池翊音就輕輕抬眼看向身邊的黎司君,黎司君立刻了然,長腿一邁,不等其他人看清他的身影,就已經出現在了維克托的身後。
然後下一秒,維克托猛地翻了個白眼,軟綿綿的向下倒去。
眾人:“!!!”
其他人下意識的跑向維克托,伸手想要接住他。
但黎司君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已經穩穩的一伸手,拎住了維克托的衣領。
紅鳥頓時感同身受的“嘶!”了一聲,趕緊驚恐的捂住自己的脖子。
“走吧。”
池翊音在所有人的憤怒和惜彆中,顯得格外平靜,他的眉眼間沒有任何動容,隻有理智下的絕對冷靜。
“既然維克托已經和諸位團聚了,那各位和他都應該知道,如果想要找到他,需要到哪裡去集合,我就不多參與了。”
池翊音笑了一下,帶著安撫的性質:“不必太擔心漢克大叔他們——你們不是有一位真正的領路人,可以帶領你們跨越過任何困難。相信你們的力量。”
“至於維克托。”
他瞥了被黎司君拎在手裡像條黑魚一樣的維克托,向眾人點點頭:“他,我暫時就帶走了。”
其他人雖然眼帶不舍,時隔多年才重逢就要分彆,但也隻是歎息著點了頭,向池翊音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隨即,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一部分抄起武器向前走去,等在暗門後麵就待前麵的漢克大叔等人一聲提示,事態到了不可扭轉的程度,他們就會衝出去。
而另一部分人,則帶著池翊音等人向後跑去,掩護他們從地勢錯綜複雜的小巷裡離開。
這個時候,池翊音之前獲得的負滿分好感度,就體現出了它的作用,讓他以及所有被標記成為他的隊友的人們,都可以自由的在小巷中穿梭而不會遇到危險。
甚至池翊音覺得,自己的視野中好像籠罩著一層透明的地圖,像是可穿戴終端一般,無論他看向哪裡,都會適時給出地點標注。
哪裡能走,哪裡是死胡同……
即便是巷戰也要頭疼的地勢,現在卻輕而易舉解密在池翊音眼前,讓他很清楚自己要前往的方向。
他的敏捷程度甚至連帶路的人都感到驚訝。
“從您的穿戴來看,您可實在不像是會熟悉小巷的人。”
那人誠懇道:“不管怎麼看,您都像是在貴族老爺們的花園裡喝茶的權貴。”
池翊音挑了挑眉:“那你就是以貌取人了,我還以為評價一個人的不是穿著,而是他想要為之奮鬥的事業?”
那人表情一肅,連連點頭:“是的,您說的沒錯。”
“不過,小巷的特彆之處……”
池翊音話說到一半,有了之前的經曆之後,那人就很自覺的接下了後麵的話,說起了有關小巷的事情。
那人的回答證實了池翊音之前的懷疑。
湯珈城的小巷對治安官甚至是權貴們來說,確實是不可踏進的禁地,任何進入這方不屬於他們地盤的人們,都會被小巷吞噬。
“貴族老爺們不喜歡街麵肮臟,所以治安官們就把街麵上的窮人和小乞丐趕出了城,任由生死。我們被逼得沒有辦法,最後就躲進了小巷裡。”
那人苦笑著搖頭:“您一定覺得,小巷這種又陰又潮的地方,一定隻有垃圾吧?但卻是小巷收留了我們,讓我們有了能夠安身之地。”
湯珈城是一座兩極分化的城市。
權貴老爺們坐著馬車,優雅從容的從街麵上走過,他們的目的地不是歌劇院就是珠寶店,高檔的餐廳和俱樂部為了留住他們而絞儘腦汁,所有奢華美好之物輪番在權貴們眼前流過,也換不來他們一個滿意的笑容。
但另一邊,卻是拚命勞動也換不來一頓飯的人們。
一如池翊音所看到的,第一次發展讓工業逐漸上場,機器取代了一部分人工,成本的計算讓一些職業消亡,卻沒有及時為人們提供更多的職業。
越來越多的人隻能拚命與機器賽跑,想要證明他們的工作能力不比機器差,想要以此來得到一份工作。
但,事實卻並沒有像他們所以為的那樣美好起來。
在發現了他們的工作能力後,迎來的隻有越來越嚴苛的要求。
越來越高的工作時長和強度,卻隻有越來越低的微薄薪水。
“我的妹妹……”
那人哽咽一下,眼眶赤紅,咬牙切齒的道:“她才十六歲,為了養活這個家,她不得不和我母親一起進入工廠勞作,每天要天不亮就要起床,半夜才能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卻酬勞隻有半塊黑麵包。”
“然後我的母親死了,活生生累到吐血而死,那些老爺們卻隻用草席一卷栓上石頭,就把她扔進了河裡……我不知道在河裡找了多少次,但我從來沒有,一次都沒能。”
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他抖著嘴唇道:“沒能找到她的屍體,沒能,再看一眼我的母親。”
“而我的妹妹,她得了怪病——她們廠很多人都得了一樣的怪病,她本來漂亮的臉扭曲得像是怪物那樣,行為癲狂恐怖,發起瘋來還會自殘。我沒辦法,隻能在家裡守著她,害怕失去唯一的親人。”
回想起往事,那人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但是有一天,就在我太困了打了個盹的時候,她還是從家裡消失了。我失去了她……”
“我試著去找治安廳,想要讓他們幫我找妹妹,但他們卻說我妹妹是怪物,死了才好。我去找教堂乞求神跡,神父卻告訴我,我妹妹和整個工廠的人,都被惡魔上了身,教堂要對她們驅魔。”
那人冷笑:“我的妹妹,從小跟在我身後一聲聲喊哥哥的可愛妹妹,怎麼可能是惡魔?所以我沒有相信神父的話。不過,我去偷偷看了他們的驅魔過程。”
“您猜我發現了什麼?”
他咬牙切齒,眼睛裡噴發怒火:“那些和我妹妹相似年齡的女工們,都被綁在火焰中的十字架上,一把火燒成了灰。”
他永遠也忘不了,自己那日看到的景象。
陰雲滾滾,火焰燒灼的味道刺鼻,那些被架在火刑架上的人們在痛苦嘶吼著,黑煙中麵目全非。
她們的家人們哭著想要衝過去,他們不要驅魔了,他們的孩子快要死了……他們隻想要自己的家人!
但是教堂的神父們卻不由分說攔住了他們,並說是惡魔為了生存而誘惑了他們,讓他們救下惡魔。
隻要等火焰熄滅,惡魔會離開那些女孩,將她們純白的靈魂重新歸還,她們的一切怪病都會不翼而飛,重新成為家人們所熟悉的漂亮模樣。
可當火焰熄滅……
他看到的,隻有滿地的焦屍。
女孩們的家人聲聲慟哭,也再喚不回她們所謂的純白靈魂。
隻有一把枯骨,被顫抖的手掌重新從灰燼中捧出,帶回家安放。
他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妹妹和其他幾個女孩意識到工廠的不對勁,早早跑了出來,躲在家裡。但其他那些沒有聽從她們的勸說一起離開的,或是依舊相信工廠的貴族老爺們的……
那些人都在“惡魔上身”之後,被關在了工廠裡。
貴族老爺找了個醫生給她們看病,醫生說,這病要用昂貴的藥材養著,並且很難再工作。
她們已經無法再產生任何價值。
所以,擁有工廠的貴族老爺想了一個辦法,給教堂捐贈了純金的神像以示虔誠,而神父們欣然發現,女工們原來是惡魔上身。
除了女工的家人們,一切皆大歡喜。
貴族老爺甚至當眾發表了演講,講述他是怎樣虔誠的信仰神,於是神也給了他指引,讓他清除大地上的惡魔。
所有貴族和商人們都在鼓掌,盛讚他是如此的善良,神一定會保佑他的靈魂。
而工廠,也新進了另一批年輕的女孩。她們不知道過往這裡發生的事情,或是知道了也不在意,已經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快樂的期盼著未來的美好生活。
他曾經在工廠門口試著去勸阻,但是他們卻說——“這工作給麵包呢。”
勞累一整天的報酬,隻是半塊填不飽肚子的黑麵包。
沒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對。
他在工廠門口被毆打到渾身是血,有人扔給了他一塊黑麵包,警告他收了麵包就不許再來。
可是,那黑麵包上,沾了血啊。
他妹妹的血,所有被燒死的女工的血……
“不過有什麼用呢?就算我憤怒,也沒有人會聽我說話。所以我也放棄說話了。”
那人聳了聳肩,想讓自己看起來無所謂一點:“我妹妹跑了也好,我也再也沒有去找過她……最起碼,她沒有被驅魔,這意味著她有可能活在任何地方。”
“我總是還有點希望,可以在未來的某一天再看到我妹妹。”
他強撐著讓自己笑出來,卻比哭還難看:“我沒有家人了,所以我去找了漢克大叔,我進入了這間酒館……這裡是我的家。”
“而我的妹妹,就是我的事業。”
他的話音落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斯凱看著他的眼神無比同情悲憫,想要安慰他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池翊音抿了抿唇,眼神卻已經冷了下來。
受限於時代,失去親人的大漢不知道自己妹妹的病因。
但是聽他的敘述,池翊音卻明白了那到底是什麼。
工業汙染。
有毒的廢水令所有接觸到的人患病,在這個沒有任何工作保護的時代,是致命的。
但最終導致了她們死亡的,卻是貴族的算計。
——失去了勞動力的累贅,和可以再一次補充的新鮮健康的工具。
貴族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法,並且將它堂而皇之的美化,變成了可以歌功頌德的功績。
隻是,扭曲醜陋的怪物……
池翊音皺了皺眉,總覺得這更像是在描述那些高塔監獄裡的石像鬼。
而說話間,那人也帶著他們穿行過了曲折複雜的小巷,停在了一棟上了年頭的破舊小樓前。
“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你們先在這躲一躲。這附近已經沒什麼人敢住了,治安官們也找不到藏在巷子深處的這裡,你們可以安心待著,不必擔心會有危險。”
池翊音抬眼看去,確實,這裡像是一片鬼城,一點人聲都沒有,破敗的窗戶後麵也隻有散亂被遺棄的雜物,已經很久都沒有了居住過的痕跡。
房子後麵傳來流水的聲音,卻並非清亮透徹的,更像是滴墜的膏狀物,發出軟綿綿的聲音。
但這並不應該。
池翊音在進入湯珈城的時候就看到了,街邊甚至還有無家可歸的孤兒,那些倉皇躲避治安官的人們也都衣著襤褸,不像是會有閒錢做彆的樣子。
先不說為何這棟房子原本居住的人們都搬走了,如果真有這樣一棟房子,為何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們不會聚集到這裡來?
池翊音問出自己的疑問時,那人卻一聲長長歎息。
“因為,這裡是惡魔之地。”
池翊音愣了下。
卻見那人指了指附近的幾棟破敗老房子,道:“我妹妹的工廠出事之後,不到幾年的時間裡,工廠陸陸續續又有很多人被惡魔上身,而我們這裡也是,很多人都得了怪病,變得很恐怖,最後抓著自己的喉嚨死了。”
“神父說,這是因為他們曾經想要救惡魔,所以可惡狡猾的惡魔來上了他們的身。”
紅鳥忍不住罵道:“這什麼破理由!這你們也信?”
“不就是有毒物質泄露嗎,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工廠?他們應該給你們賠錢才行。”
斯凱也勸道:“再說了,你說的每天工作十幾個二十個小時,本來就不符合勞動規定啊,八小時才對吧。”
那人的臉上流露出茫然,不明白什麼是八小時。
池翊音輕聲歎息:“八小時是爭取來的,不是從一開始就理所當然存在的……第一次發展之前,一切都在野蠻生長,隻有唯一一個目的,就是利益。”
“為了利益,所有的人命都被踐踏。”
池翊音抬頭,環視這些連天空都看不到的密密麻麻低矮建築。
這裡依舊殘留的廢棄物,還在無聲訴說著這裡曾經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這裡的人們曾經怎樣痛苦掙紮卻找不到方向。
“在十八世紀之後,來臨的卻是公元前的奴隸世紀……”
池翊音的輕聲呢喃散落在空氣中,沒有人能夠聽清。
那人也在迷茫和糾結之後放棄了思考,苦笑著道:“如果隻有幾個人死亡的話,我們也不會所有人舉家搬移,但問題就在於,不管後麵搬來多少人,他們都會出現和死亡的人一樣的症狀。”
他指了指自己:“就連我也差點死在這裡,是漢克大叔救了我。後來他們說,這整片土地都是被惡魔詛咒的土地,任何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會被惡魔上身然後死亡。”
“我之所以逃過一劫,是因為我一直在找妹妹,反抗治安廳,在酒館和漢克大叔他們在一起,很少回這個空蕩蕩的家。”
那人說著,就推開門帶他們走入房子中。
“吱嘎……”
破舊的木門被緩緩推開,刺鼻的灰塵撲麵而來。
池翊音躲閃不及,被灰塵撲了個正著,但他低頭看去時卻沒有時間厭煩灰塵,而是慢慢凝住了視線。
灰塵在他白色的衣物上顯得極為顯眼,但是……是黃綠色的。
他立刻抬頭看去。
不僅是灰塵,就連小樓另一層的窗戶都是黃綠色的,像是常年被什麼東西熏著,連木板都沁入了顏色。
而空氣中刺鼻的味道,以及旁邊人的敘述,隻會證明一件事。
——工廠殺死的不僅是女工。
還有城裡的很多人。
池翊音快步走向窗戶,當他一把推開窗戶,未等看清窗戶後麵的景象,就已經被撲鼻而來的刺鼻味道熏得向後退了一步。
紅鳥等人也都劇烈咳嗽了起來。
生活在這個時代的NPC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池翊音等所有人卻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紅鳥在錯愕之後,趕緊衝向了窗戶向外看。
當他們強忍耐著被熏出的眼淚向下看時,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
這一排房子就建在河水的支流邊,但是那下麵的河水……
發黃發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