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河麵密密麻麻漂浮著屍骸和雜物,黃綠色的汙垢纏繞在屍骸身上沉沉浮浮。
可如此肮臟的一條河,卻連一隻蒼蠅也沒有,甚至那些屍體也沒有生蛆長蟲。
……隻有一種可能。
紅鳥張了張嘴,憤怒卻先衝進了大腦。
“這裡的汙染,已經嚴重到連蟲蟻都無法存活了。”
池翊音輕聲歎息:“人又要如何存活?”
什麼惡魔詛咒之地?
這分明是,為了貴族們的利益而被犧牲的汙染之地。
工廠的廢水被直接排放進了河中,逼近使得工廠的人們死亡,也使得沿河的人們生病死亡。
可教會卻反反複複的說,這都是惡魔所為。
池翊音冷笑。
確實是惡魔所為。
隻不過,最大的惡魔就在台上為自己歌功頌德,而不是在地下長著犄角的那個。
之前被黎司君敲昏過去的維克托,也在這時慢慢醒來。
他發現自己被帶離了酒館之後顯得很錯愕且憤怒,但在看到池翊音時,卻又回想起了之前的事,神情漸漸悲傷起來。
那人一聲歎息:“維克托,你們在這裡等風頭過去吧。”
說罷,他就轉身離開,回去支援酒館。
隻剩下池翊音幾人和維克托。
黎司君將維克托放在了地板上,對比紅鳥也沒有溫柔多少。
對他而言,隻有池翊音能被他另眼相看。
紅鳥看著這一幕,忽然就詭異的心理平衡了。
看!我不是被故意針對了,而是這位大佬本身這個行事風格嘛!
維克托還沒有從之前的情緒裡回神,旁邊的斯凱愣愣看著窗外的汙水河,卻忽然驚呼了一聲。
“我對這裡,有印象!”
池翊音等人立刻轉身看向斯凱,眼帶探究。
斯凱卻激動的指著河水,急急道:“這是之前曾和我一起組隊的玩家,我有印象。”
紅鳥眉頭一皺,低頭強忍著惡心仔細辨認起來。
那些屍骸有的早已經變成一具焦屍,看來是從上遊被燒毀後漂下來的,有的還勉強維持著人形,可以看出本來的麵孔,不過也被黃綠色一團的雜質糾纏,難以分辨具體的模樣。
不過這對於紅鳥這位專業的情報專家來說,卻不是大問題。
隻要是遊戲場裡榜上有名,或者有被注意到的緣由的,他全都熟悉他們的資料和長相。
哪怕楚越離這樣一開始並不引人注目的,也在顯露出覺醒端倪之後,被紅鳥注意到並記錄。
因此,他還真從那堆垃圾和雜物中,分辨出了那張臉的主人。
“還真是……這是個B級玩家。”
紅鳥皺眉回望斯凱:“他在三年前消失,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死在哪個副本裡。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就連我也花了很多時間,才確定他確實是死亡了。”
“你也是,三年前消失。”
紅鳥逐漸從懷疑到肯定:“你們是一起進入的副本嗎?同伴,還是什麼?”
斯凱卻捂住頭連連搖頭,他的表情痛苦,像是整個人都要炸開一樣,半晌說不出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斯凱身上,維克托也在這時慢慢緩過神來,起身走向窗戶,好奇的向外望去。
可忽然間,他眼睛緊縮。
“叔叔!”
撕心裂肺的驚呼,讓所有人愕然。
池翊音一愣,隨即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向窗外看去。
然後他就看到……
漢克大叔的屍體,正緩緩從河水中漂下來。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雙手雙腿都被砍斷,渾身鮮血甚至將原本黃綠色的河水染成汙臟的紅色,傷口多到無法數清到底哪裡是哪裡。
漢克大叔在劇痛中死亡,死時卻依舊怒目圓睜,沒有半點屈服於敵人的模樣。
維克托不可置信的一步步向後退,他抱住了自己的頭,張開嘴卻沒有聲音,眼淚鼻涕止不住的竄出來糊了滿臉,狼狽而汙臟。
卻沒有任何人會嘲笑他的形象。
他們所看到的,隻有一個剛和家人朋友們團聚,轉眼就失去了最後的親人的可憐人。
“叔叔,是我害死了你,叔叔!”
“叔叔——!”
維克托狀若瘋癲,不等池翊音攔住他,他就瘋狂跑出了小樓。
池翊音本想呼喚黎司君,但係統的提示卻先一步抵達。
【警告!警告!重要NPC維克托已經崩潰,湯珈城將會徹底陷入混亂。幸存者池翊音,您已使劇情滑向深淵。】
提示音響起的瞬間,池翊音的眼前仿佛展開了一卷繪卷,所有場景如幻燈片一樣迅速播放。
池翊音看到,酒館裡爆發了爭執,治安官和漢克大叔他們互相推搡著,怒罵著,治安官揮舞起的棍棒被屠刀攔下,刀卻切斷了棍棒,砍進了治安官的身體。
就像宰殺一頭豬一般輕鬆,那治安官被劈成了兩半。
其餘治安官們在恐懼之餘,更被激怒了,嘶吼著衝向對麵。
也有大漢試圖阻攔過,胡子頭發灰白的老人試圖讓一切平息。
他喊著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的準備還沒有完全,必輸無疑。
但怒氣和熱血上頭,卻沒有人再能聽得進去理智的話,甚至嘲諷老人懦弱,怒吼指責他為什麼不為同伴們報仇。
一個個治安官被砍殺倒下,血泊中滿是屍骸。
其餘治安官們退縮了,他們奔逃出酒館,想要回去搬救兵報信,卻被大漢們看穿意圖而攔下。
手起刀落,頭顱落地。
等稍稍冷靜下來之後,他們知道,死了太多治安官,這件事無法被掩藏。
不管他們想與不想……
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們隻能硬著頭皮向衝。
很快,治安廳就發現了這件事,並且派出更多的人手前來圍捕酒館眾人。
有的人被打死,有的人被生擒活捉,然後吊死在治安廳前示眾。
治安廳想要殺雞儆猴,卻起了反作用,更加激起了眾人的怒意。
那些原本聚集在酒館裡的人們,像是聚在一處的火焰,點亮了整座湯珈城。
夜晚被火把和燃燒著的建築照亮,嘶吼聲震天。
權貴們得知了底層的反抗,這激怒了他們,全副武裝的衛兵們出現,和人們纏鬥在一起。
街麵上全都是累積的屍體。
死亡使得很多人原本的懦弱躲避也變成了勇敢,他們退無可退,隻好一戰。
有的人為死去的家人們而戰,有的人為死去的愛人而戰。
整座湯珈城,徹底亂成一團。
當衛兵節節敗退,甚至沒有把這場騷亂在看眼裡的權貴們,才終於慌亂了起來。
他們從自家漂亮的花園裡撤退,在保護下躲進了城堡。
而人們衝進了治安廳,放出了被關押的囚犯們,又帶領所有人衝進了權貴們的府邸。
但那裡空無一人,隻有早就埋伏好的陷阱。
當黎明重新到來,整座湯珈城裡……
隻剩下層層疊疊的屍體,死不瞑目。
火焰的餘燼飄散著黑煙,河麵上漂浮著層層屍體,河水早已經被染紅。
而權貴們重新回到湯珈城裡,失去了衛兵們和忠心仆從的保護,攜帶著大量金錢的他們,比羊羔還不如。
於是本應該保護他們的仆從調轉槍口,搶奪他們的財物。
權貴們愕然,拚命掙紮。
在那火光一夜中懦弱躲起來的人卻在這時僥幸存活,他們離開藏身之地,就看到這一場混亂,以及散落在地麵和屍骨上的黃金。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場幸存的混戰。
當最後一個敵人倒下,緊緊握著黃金袋子的人,終於心滿意足的脫力向後仰倒,死在了屍體堆中。
湯珈城……
滅亡。
池翊音緩緩睜大眼睛,為係統展示給他的未來而錯愕。
“怎麼會……”
池翊音喃喃:“他們,本可以有勝利的機會。”
【直到憤怒取代了理智。】
係統適時接話,一板一眼的道:【他們有力量,但卻仍舊缺少力量。任何事業除了力量,還需要很多東西。幸存者池翊音,你沒有把他們缺少的東西交給他們。】
【你失敗了。】
【很遺憾……但,幸存者池翊音,您當前的副本已失敗,倒計時將再次折半,倒計時十秒後,副本將重啟。十,九……】
倒計時的聲音中,池翊音再一次的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鐘聲。
悠揚,沉重,響徹全城。
第一聲。
小樓外,水泥從維克托的腳底開始迅速向上蔓延,眨眼之間,就已經變成了雕塑。
連天上的飛鳥都變成水泥的雕塑,摔下來在池翊音眼前破碎。
所有的樹木植物迅速枯萎,枯黃失去生機,瞬息之間便已經腐爛成一團汙垢。
河水乾涸下降,露出其中的屍骸和雜物。
整座城市,正在死亡。
……
第七聲鐘響。
乾涸河床中的屍骸坐起身,靈魂重新穿上皮囊,起身走向池翊音。
他們空洞乾癟的眼窩中,是對生命的厭棄,以及對世界毀滅的喜悅。
池翊音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視著這一切,他狠狠咬住嘴唇,提醒自己絕不能忘記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絕不可以讓失敗重新再來。
鮮血染紅了他的唇。
黎司君低下頭,看到那眼眸明亮更勝晴空。
神明被信徒所吸引,吹響的號角因此而暫停,隻剩下空蕩蕩一片什麼都不存在的初始。
那是神不曾創造世界前的空白。
世界最初,也本來應當是最終的模樣。
可神明彎下了腰,向自己的信徒伸手,接住了墜落向深淵的靈魂。
像是捧起一片羽毛般溫柔。
“音音。”
黎司君修長的手指落在池翊音唇邊,輕柔為他拭去鮮血,染紅了指腹。
他緩緩抬起手,環住池翊音的肩膀,將他帶進自己的懷中,如自己所承諾的那般,為他擋去世界毀滅燃燒時的灰燼。
“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即便這個世界汙穢,愚昧,充滿罪孽。”
“就算如此,你也依舊會愛著這個世界嗎?為了你依舊好奇想要探尋的真相,為了那些還值得被拯救的人。”
“你想要,從人毀滅這個世界的結局中,救回它嗎?”
他輕聲歎息。
但是七聲鐘響已過,副本處於刷新和重啟的間隙,池翊音和所有人一樣,都失去了對世界和副本的感知,像是雕像般立在原地。
黎司君垂眸,那雙金棕色的眼眸像是褪去了平和的偽裝,露出了原本的鋒利和威嚴,如太陽般閃耀燃燒,不可直視。
【神明黎司君。】
應急管理係統:【檢測到您對協議的更改,應規則所定,以“規則”之名,再次向您確認——您是否決心,重新庇護於這個世界?】
【當您確認,所有規則都將消失,“規則”對您的束縛也將不複存在,您可以做任何您想要做的事情。】
【“規則”重新將這個世界,奉還到您的手中。】
黎司君卻像是沒有聽到係統的聲音一般,他的全部注意力依舊停留在池翊音身上。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池翊音的唇瓣,另一手慢慢收緊,讓池翊音的心跳更貼近於自己。
那是生命的聲音。
【不。】
黎司君給出了他的答案。
【我對這個世界並無興趣,人們的死亡與否隻與他們自己有關,我沒有做過的事情,即便他們推到我身上也是無用功。】
【我想要庇護的,隻有我的信徒。】
【唯一的——】
“音音。”
所有冰冷的回答中,唯有池翊音的名字,帶著繾綣溫柔的旖旎意味,像是輕柔停駐的蝴蝶,唯恐驚擾了他的美夢。
池翊音顫了顫眼睫,恍惚中聽到了有誰在呼喚自己,想要努力睜開眼睛卻又沉重到難以承受。
先是一絲陽光透了進來。
當他睜開眼,第一眼,便是黎司君的笑容。
“音音。”
“早上好。”